《盛唐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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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3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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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却是一夜风雪,可次日不到午时,思顺坊张宅就已经门庭若市。不比张嘉贞需得先行把中书省事务料理停当方才能赶回来,张嘉祐这个右金吾将军便要清闲得多。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他亲自站在门前迎宾会客,妙语连珠笑意盈盈,无论高官显宦,抑或是那些还未显达的低品小官,人人都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就连杜士仪和王缙,在和张嘉祐相见行礼说过话后进了张宅时,也不禁对视了一眼。

“果然不愧是宦海沉浮数十载之人,非同等闲。”王缙忍不住轻轻嘟囔了一句。

杜士仪也是深有同感,正要说话时,他见宇文融和李林甫并肩也进了门,便笑着招呼了一声。宇文融却没见过王缙,听杜士仪介绍之后便打了个哈哈道:“王十三郎之冤,无人不知,只希望能早日回朝。”

应景似的说了这么一句,他便对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杜贤弟,前些天洛阳县廨那桩****酒的奇案,可听说过?”

站在一旁的李林甫见杜士仪欣然点头,他便语带双关地说:“官民斗殴,而且是在东都,真是罕见之极。亏得那位主人公还能在这儿谈笑风生……好不要脸!”

李林甫这话声音倒不算大,可足够其他三人都听见。三人看向了门口一身肥肉正在和张嘉祐打招呼的王钧,全都哂然一笑。然而这会儿客人越来越多,他们也就不再多说话,各自到堂上寻了坐席坐下。尽管彼此都是新近崛起众所瞩目的朝堂新星,但宇文融这个殿中侍御史也不过七品,杜士仪这个左拾遗也不过八品,和今日会来的众多高官相比,只能屈居在后,两人彼此的座次倒相隔不远。

而李林甫虽说官阶在前,在朝堂上却只是并不出彩的人,可他胜在长袖善舞。他一改往日靠近源乾曜的习惯,设法找了张家仆从,把自己的位子挪到了和宇文融杜士仪王缙一块。四人一席,却是显得亲近,出自宗室之家,又有千牛入仕,对朝堂人物了若指掌的他每逢有人进屋,必定会解说一番,三言两语就可让人明白其人显要富贵与否,就连宇文融见多识广,也不禁佩服他这记性,更不要提两眼几乎一抹黑的王缙了。

宾主虽未全然到齐,但自有各色鲜果干果等等待客,而就像杜士仪这边四人一样,别处也多有如此三五成群凑成一堆的人,原本排定的座次早就有些乱了。毕竟,虽不能让低位的人坐到高位去,可高位的人要和低位厮混在一块,这却不能禁绝。因而,当外间张相国源相国张相国裴侍郎到的声音陆续传来,下头宾客齐齐为之一振,所有人都知道正主儿来了!

今日张嘉贞乃是主人,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头。而在其身后,敏锐的人就立时察觉到,稍稍领先一步的是张说,而源乾曜不知道是在和裴漼说话,还是因为其他,竟落后了一些。等到这几位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纷纷入座,张嘉贞之弟张嘉祐又出场说了几句极其漂亮的话,一杯酒先干为敬之后,他便放下酒盏轻轻击掌,不消一会儿,外间便传来了乐声,但一时半会却没有歌姬舞姬登堂。

众人正在奇怪,却只听那曲声一时由缓转烈,竟是声声欢欣,音音激切。善于音律的杜士仪听出外间恰是笙和琵琶的二重奏,曲乐技法尚在其次,妙就妙在两人的配合几乎到了极致,一者犹如大树,二者犹如绕树的藤蔓,彼此相交行云流水,饶是他素来属于对曲乐极其挑剔的人,到高潮处也不禁为之动容。

而等到曲乐终了,外间一男一女并肩而入,男的持笙,女的抱着琵琶,恰都是容颜绝丽的人。再加上刚刚那乐曲不凡,一时间,堂上彩声雷动,两人慌忙拜谢不迭。

“到底是张相国,就连家中蓄养的伎乐也不同凡响。”

宇文融如是感慨了一句,席间却已经是另一番饮胜打趣。张嘉贞因自家伎乐出彩,一时得意,自然也就授意苗延嗣激今日宾客中精通音律的出场献技,如是转瞬就有好几人或琵琶或笛子或箜篌,转眼之间便博得了无数喝彩。而当苗延嗣看到杜士仪和宇文融等人一席时,他本要张口,但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打消了那主意。

张嘉贞家中新楼落成的大喜事,有的是人愿意增光添彩,让此人出彩作甚?

就在家妓和宾客交错上阵,把气氛推到了最高点的时候,一直饮酒自娱的张说突然开口说道:“我听说嘉贞兄此次翻修家宅,除却这新楼,还有一座北园?这新楼似有二层,如今酒到酣处,何妨请诸位楼上一观北园胜景,而后做诗著文,以记今日之欢?”

张说本就是文坛名宿,他这一提议,哪怕张嘉贞暗中警惕大起,可见一众渐渐生出酒意的宾客大多附和叫好,他想想张说总不至于在这种场合暴起发难,便答应了下来。及至众人登高,张嘉祐又令底下院中盛陈歌舞,一时丝竹管弦之声伴着舞袖飘飞的乐舞,看得人叫好不绝。

这时候,便有人突然大喝一声,喜气洋洋地说道:“我已得诗一首,敬献张相国足下!”

☆、364。第364章宴集扬名,当堂锁拿

“明楼冰雪皑,高檐燕雀绝。碧窗薄雾白,朱栱轻云跃。玉钺褰裳裁,漏壶千卷却。张公主廷宰,江海生清月。”

王钧洋洋得意一首吟完之后,便深深躬身说道:“下官不擅作诗,今日谨以这一首小诗抛砖引玉,敬贺张相国新楼已成。相国日理万机,如今得新楼和北园相得益彰,公务闲暇之余也可怡情娱乐,正可谓劳逸结合。”

倘若是别人如此吹捧,张嘉贞自然会照单全收,可王钧之前才闹出那样的丑闻,今日却又如此迫不及待第一个拍马屁,张嘉贞听着这一首赞颂自己和家中新楼的诗,却只觉得要多恼火有多恼火,恨不得把这个急于求成的家伙给赶出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还只能继续捏着鼻子认了,授意张嘉祐随意品评了几句命人录下,又看向了素来以诗文见长的苗延嗣和吕太一。

果然,苗延嗣和吕太一闻弦歌知雅意,各自都做了一首格调新奇的好诗来。张说此前对王钧的诗只字未曾品评,可对于苗吕二人的诗却剖析了一番,言辞间多有盛赞,这也让自负文辞雅丽的苗延嗣和吕太一全都喜不自胜。有这么几个人打头,其余人等多数都借此献诗献赋。眼看擅长的人都表现得差不多了,杜士仪方才看着王缙道:“王十五郎,也去凑个热闹吧!”

宇文融和李林甫对于这等风雅事全都没多大兴趣,早早就躲开了。而张嘉贞明经及第,并非以文学见长,再加上今日来这里赴宴的几乎都是应邀凭着请柬而来,真正善于文词的屈指可数。如苗延嗣吕太一之流,拟定制敕固然能够文词优美,但做诗早已失却了当年意境。因而,既然和杜士仪已经商量好了,王缙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朗声念出了四句诗来。

“闻君新楼,下对北园花。主人既贤豪,宾客皆才华。”

这四句开场白顿时让本还在品评刚刚录下十几首诗的张说立刻抬起了头。而其他议论说笑的人们,也都循声往那吟诗处看了过去。见做诗的是一白衫年轻人,原本还有些人纳闷,可看到杜士仪就在其人身后笑吟吟抱手而立,如源乾曜裴漼这等与其亲近的,立时便明白那十有八九就是杜士仪的友人。

“初筵日未高,中饮景已斜。天地为幕席,富贵如泥沙。嵇刘陶阮徒,不足置齿牙。卧瓮鄙毕卓,落帽嗤孟嘉……”

这带着酒意的狂放诗句,听着有些沙哑的嗓音,众宾客不禁都为之动容。而张说和张嘉贞看着这踱步而吟的年轻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名震太原的王翰。尽管他们彼此不对付,但对于诗酒风流豪放不羁的王翰全都赏识备至,却不想今日有人能在气势上头与人一较短长。

“芳草供枕藉,乱莺助諠哗。醉乡得道路,狂海无津涯。一岁萶又尽,百年期不赊。同醉君莫辞,独醒古所嗟。销愁若沃雪,破闷如剖瓜。”

诗到此处,王缙突然词锋一转道:“称觞起为寿,此乐无以加。歌声凝贯珠,舞袖飘乱麻。相公谓四座,今日非自夸。有奴善吹笙,有婢弹琵琶。十指纤若笋,双鬟黳如鵶。履舄起交杂,杯盘散纷拏。”

刚刚的笙歌琵琶,歌舞娱情,众人本就觉得仿若历历在目,此刻为此诗一赞,连连点头的不在少数。而诗已到末处,王缙只是打了个顿,便信口作结道:“归去勿拥遏,倒载逃难遮。明日王屋,后日游曲江。岂独相公乐,讴歌千万家。”

“好一个‘岂独相公乐,讴歌千万家’!”张说欣然抚掌大笑,因叹道,“宴集难有好诗,我今日却恰逢其会了!好字句,好意境,嘉贞兄以为然否?”

张嘉贞也注意到对方仿佛是杜士仪携来之人。然而,即便恼怒杜士仪竟然借着自己这宴集帮人扬名,可张说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就坡下驴,打了个哈哈就说道:“说之果然是文坛宗师,见猎心喜。不过此子诗句大有狂放之气,王子羽若在此处,必能引为知音!”

他本想借着王翰压一压,可谁曾想那白衫士子竟是就此深深一揖道:“多谢二位张相国盛赞!子羽兄大才,学生自然不敢企及,然当初承蒙子羽兄不弃,从游许久,想来是因此之故,方才染上了他两分豪放。”

“哦,你和王子羽相识?”张说立时极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你是……”

“在下太原王十五,王摩诘王十三郎,正是家兄!”

张说立刻再次为之动容,看见张嘉贞那张脸一下子变得极其精彩,他不禁眼神闪烁,心中简直是笑开了花。当初太乐署的那桩公案,太乐令刘贶及其父是最冤枉的,但王维同样也是因此远贬山东。而究其原因,固然有天子打击岐王之故,却也不乏张嘉贞的私心!别说他此刻甚为赏识这首诗,就是冲着王维那贬斥乃是张嘉贞之故,他也乐得添上一把火!

“果然是家学渊源,有其兄必有其弟!”

眼见得张说干脆把王缙给叫了过去,含笑问这个问那个,张嘉贞突然再没了再这二楼吹冷风为人作嫁衣裳的兴致,遂低声对张嘉祐说了两句。张嘉祐也就顺势说道:“这寒风呼啸的大雪天,二楼不免寒冷,还是回一楼去闲坐如何?”

除却极个别实在不领颜色的,大多数人都品出了张说和张嘉贞之间那较劲的势头,当然都纷纷答应了下楼去。而趁着这机会,落在后头的源乾曜便趁机叫了杜士仪在侧,却是低声问道:“借着张相国的地方提携友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事在人为。”杜士仪笑吟吟地答了一句,见裴漼走在张说身侧,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随即便没事人似的跟着下楼了,他这才耸了耸肩道,“我如今已经入仕,王十三郎却远贬山东,就只冲着当年的交情,难道我还能不看顾一下他的弟弟?”

“人都说你拼命杜十九,却忘了你是最讲义气的人!”源乾曜如同长辈对晚辈一般轻轻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这才低声说道,“不过,切勿小看了张嘉贞。这人刚愎自用之外,当面不容情也是最大的毛病!”

到了楼下,一时又是饮宴不绝。张说早已把王缙叫过去同席了,而宇文融和李林甫对于杜士仪带了个人就占去最大的风头,气得张嘉贞吃瘪这一点,全都抚掌大笑。只不过他们相交的文人极少,即便想下一次效仿杜士仪,也没个合适的人选,也就只能口上打趣一二而已。

就在歌舞再次登堂,不少宾客都已经喝醉了的时候,位次本就靠近堂前的杜士仪突然察觉到院中的张宅仆役仿佛有些不小的骚动。几乎是没多久,那小骚动就变成了大乱子,他就只见人跑来跑去呼喝不绝,最后终于有个总管一样的中年人快步上了这座富丽堂皇的新楼,从他背后这一边直接来到了张嘉贞身后,弯下腰来低声耳语了两句。

“什么!”

张嘉贞失声惊呼之后,方才意识到今日场合非同小可。见众多宾客都闻声朝他看了过来,他正要强自镇定遮掩一二,却不想堂外又是好一阵骚动,继而,竟有一人大步上了堂来。

“张相国!搅扰宴集多有得罪了!”

尽管旁边就是歌舞,但来人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从容行过礼后便自顾自地说道:“有人首告洛阳县主簿王钧坐赃,因而我奉命将其下狱究办!”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万年令韦拯的兄长,御史大夫韦抗!

宇文融对这位御史台的顶头大上司原本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可见其竟然挑在张嘉贞最高兴的时候突然杀了进来,而且还要立时拿人,他顿时生出了深深的兴奋感,而李林甫亦是瞪大了眼睛,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今天真的是来得值了,居然看到这么一场大戏!”

终于赶上了!这一天张家上下宴集喜庆的日子事发,可是好大的打脸!

杜士仪借着低头喝酒隐去了面上那扬眉吐气的笑容,耳朵却竖起来听张嘉贞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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