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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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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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布下身后局,都是为了这一刻。无论你回到这里,破了闭口禅,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他也罢,都注定要失望的。如果……还是为了我,我做下了这等事,你应该死心了才对……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人间温情本就是这样,如朝露易干,闪电瞬逝,哪里比得上悠游天地间的快活。我宁愿坠入修罗地狱,日日夜夜受业火焚烧,也要断了你因我而生的一切留念。” 
    “如果是为了他,说明已经放下了过去的心结……那很好啊。从放不下,到放下,不就是顿悟么。世间种种,都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躯体盛去衰来,渐渐老朽,爱憎此消彼长,生死永别。所亲之人,离散不得共处,所怨之人,反倒相聚,世间一切事物,但凡心中所喜,皆求而不能得。蛇妖,我想送你一程,去无忧无怖的极乐净土。” 
魏晴岚听到这段动听至极的话,脸上竟是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神情。喑哑疯狂的笑声中,渐渐掺杂上了野兽负伤时的含糊悲鸣。 
    为什么会伤心愤懑到这个地步呢?四肢健在,行动自若,却活生生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是因为自己受了骗? 
    是恨自己白白受了几千年愚弄? 
    是得知世上根本没有常洪嘉这个人,只存在过一具身外身? 
    还是发现从不曾被人真正爱过?究竟是哪一件伤人最深呢……? 
    这一生最尊敬的、也最痛恨的人,可以为他而死、又恨不得生啖其肉,所有最热切也最冰凉的情感,都拜他所赐,把自己一生弄得面目皆非,那人也尸骨不全,魂魄将散,到底谁比谁辛酸,谁比谁凄凉? 
    “和尚,哈哈,和尚,哈哈哈哈,”那妖怪嘴里发出遏制不住的笑声,大笑着反唇相讥:“你居然还敢提什么世间缺憾……我化形以来遇到的所有痛苦之事,有哪一桩与你无关?”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 
    喜怒哀乐、悲欢怨憎、生生死死、真真假假…… 
    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此刻涌上心头,化为模糊不清的悲声。那缕亡魂浮在阵眼中,双目空洞,发出和他截然相反的淡漠低语:“我给自己那具身外身取名常洪嘉,正是对应‘偿洪嘉’之意,我想要偿还你。闭口禅也好,以幻修幻也好,身外身也好,都是为了助你参悟佛法。一旦你误以为那具身外身与我无关,回到石洞之中,破了修习的闭口禅,这场身后局才真正成了。” 
    “蛇妖,你一定奇怪,那具身外身为何落到这个地步……” 
    “活生生一个人,忽然之间,就成了碎肉白骨。” 
    那和尚轻声缓道:“我做那具身外身的时候,割肉剔骨,割下来的血肉拿僧袍一裹,借阵法之力成形,这背后其实定下了时限……等时限一到,身外身就会变回破碎血肉。其中的时限,从我在石壁上写下‘渡人’两字起,到你破闭口禅为止。” 
    那蛇妖静了好一阵,才仿佛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干涸已久的眼睛里再度积了水光,行尸走肉一般重复着:“到、我破闭口禅为止……” 
    “如果你不破闭口禅,那具身外身……仍会好好的,这场局……亦不会有浮出水面的那天。” 
    魏晴岚来来回回颤声重复着一句话:“你说,是因为我想破闭口禅,才让他……” 
    和尚竖着右掌,木然念了一声佛号,金光内外如投石入水一般荡开涟漪:“不管皮囊美丑,剥开来看,都是一样的白骨血肉,为何看不破皮相呢?人死如灯灭,脱离五浊恶世,以寂灭为乐,为何看不破生死呢?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蛇妖捂着头,嘴里发出野兽濒死一般的哭声,两行血泪染红双眸。另一侧,却是和尚的缓缓低语:“你为什么看不破呢?” 
    他话音落时,魏晴岚像中了魔一般,一字一字笑着学他的语调:“哈哈,我为什么、看不破呢……” 
    四周梵音妙语轰然齐奏,纷纷花雨下不断闪过菩提宝树、罗汉真身的残相。那和尚在残相下轻声劝说:“找了这么多年,因为失而得,为了得而失,常洪嘉是谁,洪嘉是谁,什么情爱,不都是一场空吗……” 
    “我愿日日夜夜,受地狱业火焚身之苦,只求为你、喝破情爱迷局。” 
    那和尚说着,竖起右掌,身影已淡如轻烟:“愿你,得佛祖庇佑,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那缕残魂说着,朝前方微微一颔首,脸上神情渐渐模糊不清,但似乎是笑了一下。空洞木讷的一双眼睛,隔着数千年岁月,再次环顾了一眼尘世,目光中闪过一丝无人解读得清的复杂神色,愧疚、担忧、释然、痛苦、留念……或许都不是。在阵法光芒大炽的时候,就此神魂消散。 
    魏晴岚看着空空荡荡的法阵,身上一会热、一会冷,过了好一会,嘴里才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寂寂荒山,耳边还不断响起那人说过的话。 
    不都是一场空吗? 
    他一片赤忱,想真心以待每一个人。 
    用尽心力,苦心弥补每一份缺憾。 
    三千年煎熬,盘膝坐在雪地,以为总有一天,会大雪消融,迎来烂漫春色。结果不都是一场空吗? 
    禁语许愿,唯恐自己不够心诚,却都是……空。 
    脚下法阵,不知何时变得刺目起来,金光暴涨如柱,与天地相连。光柱中落花如雨,隐隐传来环佩之声,无数嗡嗡作响的诵经声在远处响起,诵的都是些云泉结缘境,坐禅观苦海,阅世似东流—— 
    漫天祥云,瑞气千条外,隐隐露出灵鹫山一角,天女散花,菩提佛光,灵禽翔翥,八部天龙金光灼灼,分列在灵山两侧。满眼的清灵妙境,闻所未闻的庄严宝相,惹得山脚下,大小沙弥仓惶跪拜,无数善男信女蜂拥而至。 
    魏晴岚静静看着,笑声喑哑。什么生死、皮相,什么赤忱、真心,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到头来万事随业转,爱憎寐梦中。 
    都是空,又何必寻呢? 
    这妖怪不知想起什么,看着半空,不知冲谁低低笑道:“你说闭口禅,都是假的。可曾算到……我许了、什么愿吗?” 
    “我说,想再见你一面。” 
“闭口禅,当真灵验。” 
    话音落处,那妖怪如释重负,满脸笑意。衣袡微摆,像书生抖落画上的积尘,所有的爱憎悲欢都被他轻轻拂去,不过片刻,就变回了风姿出尘、行有玉声的谷主。 
    他似乎真心实意,朝万道佛光微微一拜,竖起右掌,姿势像极了那和尚,看着空中极乐世界的倒影,笑容平和,一字一字诚心念道:“我、佛、慈、悲……” 
    眼睑垂下,如同在回味遭逢的每一桩变故,受到的每一丝恩惠。再抬眼时,一双眼瞳泛着丝丝暗红的血腥色泽,脸上笑意遮也遮不住:“禁语三千年,诚心许愿,确实有求必应。” 
    “破闭口禅那日,当真见到了故人,不但灵验……还大出意料之外……我佛慈悲!” 
    随着这一句说完,魏晴岚那双眼睛彻底被染成血红,从指尖开始溢出缕缕黑色瘴气,像火焰一般在他手指间跳动。那妖怪静静看着指尖忽高忽低的黑气,如同忘记了一旁浩大祥和的佛光法相,垂目笑道:“众生皮相,白骨髑髅,亲疏爱憎,生人过客。” 
    他说的每一个字,均是那和尚的谆谆教诲,然而笑声冰凉如刀,硬生生透着一股冷意:“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千载如流,情意如灰……” 
    五指合拢,丝丝黑气在掌心汇聚。那双赤红的妖瞳随意一瞥,景象也变得猩红颠倒,佛光透着魔影,西天恍如血池…… 
    既然生死是空,大开杀戒,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非是空,为善为恶,又有何不同? 
    既然情爱是空,还讲什么上报四恩,下济三途—— 
    那妖怪看着一簇黑色火焰突然从他指缝中窜出,脸上无动于衷。火舌暴涨,顷刻间便将他整条手臂吞噬进漆黑的火焰里。 
    随着手上黑焰熊熊火势,魏晴岚脚下亦开始出现零星的黑火,火舌像黑莲一般绽开重重焰瓣,将他衣物发丝彻底点燃。 
    “你说一切是空,让我珍惜佛缘,”那妖怪立在火焰之间,他仰头站着,面目于是看不真切,“佛缘,不也是空吗?” 
    “你又为何看不破呢?” 
    那妖怪冷笑着问完这几句,浑身上下都被这股黑焰埋葬,衣襟焚毁的地方已露出斑斑蛇鳞,究竟谁更执迷不悟,谁更执着? 
    记忆深处依稀还有那人的声音在回响:说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然而错到这个地步,磕头又有什么用。 
    不愿受人摆布,不愿让故人称心如意。那妖怪垂下眼睑,任漆黑火焰煅烧躯壳,在空无一物的胸膛里生根。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半空之中,早已不剩什么法相真身,暗红云层里,隐隐可窥见蜿蜒雷电。法阵中心,漆黑的墨色火莲渐渐合拢,巨大的黑焰莲台在残余佛光下现出诡丽身姿,金光魔气此消彼长,不多时,墨莲便再次怒放开来,火舌化作的焰瓣四处散落,将所剩无多的黯淡佛光焚烧殆尽。 
    等光芒散去,黑莲中心,多了极陌生的一个人,玉面薄唇,猩红双眸,一身绿袍深如墨色,五官像极了魏晴岚,但目光射向人时,尽是森森的寒意。初生魔头,魔威之大,连山脚最德高望重的老僧亦后退了半步。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短短八个字,道尽他一生狼狈。 
    以为终于行到驿站,却连说“为君一言,传转九天”的那个人,也是假的。 
    那魔头静静看着一切,指尖一动,黑色焰舌再次坠落,将脚下这座荒山、连带着山上每一株草木、每一点血肉、每一块石砾,都烧成灰。 
    山脚僧人信众有想救火的,却比不上火焰烧山的速度。不多一会,这座山岭便像被人凭空移走一般,烧得干干净净。抬头看时,已不见了那魔头。  魏晴岚已不记得在这里呆了多久,甚至不记得为什么会选在破落医馆落脚,只知道依稀又过了一年,檐外是大雪天。 
    此地是山脚小镇,人人靠山吃山,以采药为生。四面八方每户人家都晒着药材,即便收进了屋,中药味还弥留不散。成魔那日,昏头晕脑,不知怎么就来了这里,明明不远处是鹤返谷,再往东走,听说还有万妖之国、幽冥魔都,偏偏挑中了这么一间荒废许久的医馆。别处太多伤心事,他落在院中,自己寻了一把交椅坐下,决心把这里当自己的洞府。 
    头一年,魏谷主搬了椅子坐在堂前,静静盯着院门,院门紧锁,也不知道院主人何时才回来,眨眼间就换了四季。 
    再一年,擦拭了院中石墩,趴在那里守到岁尾。 
    又过几年,无人打扰,渐渐就变回原形,盘在梁上打盹。要么含了积雪,一样样地擦拭桌椅瓢盆。 
    再往后也有故人寻来,满身狐臊臭味,让他看肩头打盹的那只小狐。 
    也有些奇形怪状的鬼魅,三跪九叩,请他去哪里的疆土统率一方,被他赶走。 
    心里虽空空一片,时常记不起往事,但从未做过一场噩梦。每日清闲无事,简直再快活不过了。 
    这日听到院外有爆竹声,知道又到了除夕,化成蛇身,趴在檐瓦上,数着雪地上的红纸,闭上眼睛又是一觉好眠。睡醒后爬回屋里,到处找红封铜板,好不容易变出一枚孔方兄,用毒牙叼着封进红封里,拱进瓷枕下,忽然又忘了是要给谁的。 
    发了好久的呆,还是浑身发抖,只好盘在榻边又睡了一觉,蒙头大睡,醒来时又很快活。 
    这一年,院外的鞭炮声早早地就停了,他设下结界,盘在院墙上数雪地上落的红纸,从街这头数到另一头,门外忽然多了一尾青绿色的小蛇,顺着墙根一路爬上门槛,像没遇上结界似的,从门缝里一点一点挤了进来。 
    一进了门,就激动地用尾巴拍打雪地,冲着他不住地发出嘶嘶声,眼里还流出几滴眼泪。 
    明明素不相识。 
    那小蛇生怕他看不见自己,拼命往院墙上爬,好像想凑近一点,刚爬上几尺,魏晴岚就忍不住拿蛇尾一扫,把它扫落在地上。 
    小蛇掉在积雪里,竟是从头到尾都被埋进了雪里,扭头摆尾,好不容易才把头拱出雪外,冲他嘶嘶叫着,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地面,还想往墙上爬,被魏晴岚一口气吹出老远,才可怜兮兮地缩到墙角。 
    这一夜,魏谷主头一次睡不安稳,睁眼看时,雪越下越大,白天闯进来的那条小蛇蜷在水缸盖板上,半个水缸被埋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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