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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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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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能是空言?从沙池崩塌、白伞升空的那刻起,这人所梦,便是他所梦;这人所求,便是他所求;这人的魔障,便是他的魔障。眼看要两心如一,怎么能说……是满纸空言? 


                
            不知不觉,先前所下的那粒入梦香效用已过,常洪嘉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卧在竹榻上,谷主睡在相隔一拳远的地方,长发流泻一榻。常洪嘉惊坐起身时,才发现背后压住了几缕发丝,若非魏晴岚发色与自己殊然有异,几乎分不清是谁的。 

                
            这样头发相缠,呼吸相闻的良辰,从前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一时之间,只觉得这样并肩而卧太不成体统,慌得坐直了,双手去解两人纠缠成结的发丝。忙了半天,眼看着墨绿色的长发在指缝间不断滑落,脸上烧得滚烫,视线四下打量,等解开最后一丝打结的发丝,那呆子又怅然若失起来,浮生五十载,红尘七百里,霜发三千丈,烟花一万重,要是都能解就好了。 

                
            想到这里,发觉锦被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角,禁不住替那人把被子抖开、轻手轻脚地盖了上去。似乎察觉到什么,魏晴岚忽然眼睫一颤,常洪嘉以为他要醒了,登时呼吸困顿、正襟危坐,好一会,看那人还静静躺着,才渐渐松了一口气。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恍惚了一阵,自己低笑出声。 

                怎会……这样爱着一个人。 
                像身居火宅,眼见烈焰炽然不息,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心中没有丝毫退意。这样的痴病,可有人能治吗? 
                
            那呆子笑了一会,视线忍不住又落回魏晴岚身上,仿佛看一眼就少一样,脸上时而悲,时而喜,谷中月已中天,万籁皆尽,只有水打浮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不知不觉竟是看了一夜。 


30
                
            谷中晨光初透的时候,常洪嘉轻手轻脚地从竹榻上下来,劈柴填灶,生火做饭,等盖板掀开,白烟腾起,往锅里倒上葱花的时候,地上已经盘了不少小蛇,一个比一个脖子伸得长。这一群脾气古怪的家伙,有些身上沾着花香,显是在花下打过盹,有些身上带着露水和泥痕,不知道刚从那片山林溜回来。 

                
            常洪嘉用手将菜刀上的葱蒜碎末一点点抹去,拿水瓢舀了一瓢水,随意冲了冲手,正好看到几条蛇脏兮兮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替它们把泥巴揩净。就这样来来回回洗了几遍手,直到身边围着的一圈蛇都鳞片发亮,这才坐到板凳上,搂着一筐山菌,就着清水一个个给菌子去蒂,再放进盛了温水的海碗中。 

                
            才一会功夫,锅里米粥的香味又浓了几分。几尾馋嘴的小蛇开始往灶台上爬,常洪嘉正好洗完了最后一个山菌,赶紧站起来,一面把它们哄离灶台,一面把粥吹凉舀出,放进十余个一字排开的小碟子里。 

                
            碗碟刚落地,一群小蛇就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四下悄无人声,只有咕嘟咕嘟的吞咽声音此起彼伏。有吃得快的一抬头,看见常洪嘉倚着炉灶发呆,不由叫了他一声:“常呆子?” 

                
            常洪嘉一惊,猛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到碗筷,当地一声。霎时间,各式各样的称呼都冒了出来:“姓常的?”“常先生?”“呆木头?”“喂!” 
                
            那一群小蛇听见别人叫得与自己不同,恼怒地互瞪个不停,原本落针可闻的寂寂深谷忽然变得热闹了。等常洪嘉反应过来,忍不住用拳头掩着嘴偷笑,越看越乐不可支,半天才缓过气,边笑边道:“别瞪了,吃自己的饭。” 

                话音刚落,脚边齐刷刷地哼了一声。 
                常洪嘉又是一阵忍俊不禁,听到这么多声音喊他的名字,虽然喊得千奇百怪,乱七八糟,心中仍慢慢地被填满。 
                
            听着耳边嘈杂的声音,人偷偷笑着,重新执起长勺,给自己也舀了一勺粥,就在这一瞬间,想起昨夜借着月色看过的那个人,不由得手心出汗,浑身发烫,仿佛这烂漫春芳,都是那人一笑时的颜色。 

                这样的温存,多看一天是一天。头枕黄粱惊坐起,赚得一场春芳梦,多好。 
                明明这样想着,却忽然鼻子发酸,慌忙把掩笑的手往上挪了一挪。 

                早在常洪嘉出屋的一瞬间,魏晴岚便睁开了眼睛。 
                
            身旁空空荡荡,只有床榻一角还残留着常洪嘉端坐一夜后的余温。即便闭上双眼,仅凭五感,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在看着自己。心跳乱过几回,叹息过几回,在静得仿佛可以听见数十里外雨水声的夜里,统统一清二楚。 

                
            这样一个容易安然入睡的晚上,烦恼尽去,像是一伸手就能抓住美梦,因为这人未曾合眼,他也跟着强打精神。然而常洪嘉越是看,他便越是心绪不定,先前还是三分疑惑、七分暗喜,到最后已是半喜半忧。 

                为何要叹气? 
                为何夜不能寐? 
                为何坐得……这样远? 
                
            七年听银镇,卧在青檐上看他施针下药的时候,便时常觉得这人的身影与故人重叠在一起,尤其是薄雨飘飞,撑伞而行的时候,多看两眼,便觉得胸膛满溢,再不是空无一物:和尚也叫这个名字,和尚也这样未语先笑、待人一团和气,和尚也喜着布衣,身上也有药香…… 

                
            那时还只是心存侥幸之心,现在则变成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不能放手,怎么能放手。三千年孤行独坐,闭口参佛,指尖频抡,弦音颤颤,几乎奏尽了世间凄清惨淡之音。好不容易熬到年数,远去白石峰野狐岭,请住在那里的老狐狸算了一卦,结果却是九死一生的下下签。 

                
            说到底,什么愿力,什么闭口禅,都是镜花水月的愿景。究竟有多少胜算,连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一卦,等回过神来,人已困在沙池,三挥琴弦,依旧斩不断纷沓而至的魔障。时而是和尚生前的音容;时而是石洞内盘腿圆寂的一具白骨;时而看见和尚魂魄不灭,飘飘渺渺坐渡船地过了忘川,入轮回去也;时而变成和尚魂魄不齐,在灰飞烟灭前,曾步出石洞,和自己辞别。见自己哭睡在洞外,还笑了一下,伸出手来,隔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就这样一会狂喜,一会极悲,身上温度散尽,渐渐坠入迷梦,原以为万事皆休,却突然有人来唤,有人伸手来握,有人落泪,有人撑伞引路。他说他不是和尚,就算不是和尚……自己真能放手吗? 



         31

                还没想出答案,人已坐了起来。 
                
            随着一阵缓缓散开的青雾,魏晴岚又变回华服加身的模样。如丝鬓发在脑后用一根玉笄松松挽起,露出眉心的金色佛印,不像是谷底清修的妖怪,倒像是瑶池赴宴的上仙。这妖怪从石制屏风后走出,在盛满清水的水盆前再三驻足,确认过容貌无可指摘,才向着伙房走去。 

                
            那头常洪嘉刚将琐事做完,端起湿漉漉的竹筐,四处找向阳的地方。魏晴岚立在繁花深处,看着看着,竟是有些出神。这人从前……也长这般模样吗?直如藏玉之石,轻轻一叩,就露出石中清莹的玉色,多看几眼,心跳便渐渐失速,反反复复地理正衣冠,跟出门时一样,尽想着该着锦衣还是布衣,换哪件新裳,佩玉抑或佩兰。 

                奇怪,这些烦恼,到底因何而来…… 
                
            常洪嘉一抬头,看见站在花树下的魏晴岚,脸上顿时有些发烫,含糊招呼了一声:“谷主。”说完,急匆匆地想退回门槛内。魏晴岚看着他发红的耳朵,仿佛听见了什么开裂的声音,温暖的水流从那道裂缝中汩汩流出,胸膛间又酸又涨,这种滋味,竟是从未有过。在江边见到和尚的那瞬,似乎也目不转睛,初次听到那人赞誉有加,似乎也兴高采烈,但都不像此刻这样,头脑一片空白,轻飘飘的,仿佛刚从褪去的蛇皮中出来,看见外面是一朝清晨。 

                这样的转变,一定是因为那时还灵智未开。还不懂得……失去。 
                
            常洪嘉退得急了,过门槛时,手中重物微微一晃,惊魂未定时,忽然发现魏晴岚已经到了身边,稳稳扶住了竹筐一角,相隔不过咫尺,鼻翼下尽是魏晴岚衣衫上的味道,像月下清溪般悄悄而至,挟带着两岸花草静谧的香气。常洪嘉一瞬之间,只觉得呼吸慢了一拍,还没有粉饰太平,竹筐就被魏晴岚吹了口气,不知挪到何处去了,空下来的双手轻轻落入了那人手中。 

                
            那妖怪就这样珍而重之地握着,一直没有别的动作。常洪嘉浑身僵硬,小心翼翼地站着,生怕手上还残留有油渍,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听见魏晴岚用传音术问:“会不会……唐突?” 

                常洪嘉听得云中雾里,把这几个字颠来倒去,想了又想,还在细品话中深意,忽然感到唇上一凉。 
                魏晴岚一吻过后,自己也有些怔忪。 
                
            心中一隅,曾那么冷,又这么暖。那样嚎啕大哭,如此狂喜。太久没有接触到人的体温,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更进一步,毫无间隙,然而鹤返谷中,红尘退避,要费力回想,脑海中才肯闪过零星的片段。 


                
            那是哪一年的年关,偷偷把铜钱放在那人枕边,却看见了女子所书的桃花笺。隐去身形,去了常洪嘉出诊的花楼,惊见一对对重合的人,发出淫声浪语。四下红烛摇曳,锦被掀浪,气息交缠,极尽欢愉,先觉古怪,再生鄙夷。 

                
            愤然下楼,看见一路绵软雪地,都嵌着爆竹燃放后的点点红纸,雪里红妆,恍若情尘。站在淫窟门口,算着时间,直到伞上的积雪有了分量,想见的人才提着药箱从红粉青楼里逃出来。那人也跟别人一样,看不穿自己隐身的术法,跑得气喘吁吁,衣襟松散,腰带胡乱一束,领上沾满了胭脂印记,猛地撞在自己胸前,满身脂粉腻味都扑了过来。 

                直到他从自己身上穿了过去,那阵熏人的恶臭还挥之不去。明知道,只是出诊,还是铁青着脸…… 
                
            魏晴岚想到这里,手指微微一动,按在了那呆子的前襟上,指下的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可看到胭脂痕迹的怒意还挥之不去,指腹一遍遍在记忆中留下过红痕的领口用力擦着。良久,才用传音术问了第二遍:“会不会……唐突?” 




                
            那是哪一年的年关,偷偷把铜钱放在那人枕边,却看见了女子所书的桃花笺。隐去身形,去了常洪嘉出诊的花楼,惊见一对对重合的人,发出淫声浪语。四下红烛摇曳,锦被掀浪,气息交缠,极尽欢愉,先觉古怪,再生鄙夷。 

                
            多脏,脚下绵软雪地,都嵌着爆竹燃放后的点点红纸,雪里红妆,恍若情尘,多脏。鹤返谷断不会如此。他含怒站在淫窟门口,算着时间,直到伞上的积雪有了分量,等的人才提着药箱从红粉青楼里逃出来。那呆子也跟别人一样,看不穿自己隐身的术法,跑得气喘吁吁,衣襟松散,腰带胡乱一束,领上沾满了胭脂印记,猛地撞在自己胸前,满身脂粉腻味都扑了过来。 

                多脏,恨不得把人手把手带回鹤返谷,那里是清静之地,有自己一树一树植下的美景。直到他从自己身上穿了过去,那阵熏人的恶臭仍挥之不去。 

                
            此时此刻,那种不明所以然的焦躁再一次呼啸而至。虽然自己照书上所说,如此这般,轻轻一碰,已经定了情。可万一还有同样的事,还有别人来抢。只要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便喘不过气来,浑身撕裂一般,一阵剧痛。 

                这么多年,千辛万苦才得偿所愿。不知道跪穿了多少蒲团,敲碎了多少木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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