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他听见了加文的回答。
“我可能要死了。”
加文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他活了接近五百年，早就超过了历史上的极限。
从一百三十岁以后，他就一直在送别故人。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
两百年前，乐清辉逝世。承担过王气改造的身体，再次修炼宛如水到渠成。
他花了十四年重回圣阶，创造过不少奇迹的人，最终也没能挡住岁月的侵蚀。
属于加文的那个时代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元宵的大脑空白了一刹那，张开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当个傻白甜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天塌了还有加文顶着。
但这一次天是真的要塌下来了。
04
加文说，不希望他把这件事告诉康斯坦丁。
他还说，希望自己走了以后，希望元宵多看着点康斯坦丁。
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杀了神，但如果神一心求死呢？
元宵沉默了很久，声音沙哑：“你是在担心除夕爸爸自杀？”
加文点了点头。
元宵转过了头，平日里漆黑一片的眼眸里，如今是璀璨的金色。
“所以，你明知道，康斯坦丁会很痛苦。”
这一次，加文沉默的时间长了点。他甚至不太自然地转过头，然后点燃了一根烟。
奥丁的唇颤了颤，询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活着呢？不仅是康斯坦丁，吾也愿意救你。”
加文给出了回答，眉宇里全是无奈：“因为我没办法永生啊。”
哪怕是能靠着龙血再续一段时间的命。
再等几百年，或者一两千年，他迟早会死。
李应天借着奥古斯都活了那么久，最后还不是只剩下了神念留在地底。就连复活都需要一个新的躯壳。
等到年纪渐长，加文才慢慢有点明白，当初李应天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你不过是在走我的老路罢了。
依靠康斯坦丁和奥丁活下去，然后不停的夺舍，也许的确可以一直活下去。
只是当年屠龙的少年，又怎么能允许自己变成恶龙？
“元宵，也许我的想法太自私，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他死去……”
元宵转过了头，不愿意再去看他。他清楚，加文说的没错。哪怕他是“奥丁”，也没办法让一个凡人永生。
元宵拼命压制着自己，才忍住了啜泣。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加文弯下腰，低声道：“这是爸爸的遗愿。”
仅此一句，元宵突然之间泪如泉涌。
“……好。”元宵捂住了脸，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几个字，“我答应你。”
05
元宵其实是个不擅长掩饰情绪的小孩。
当然，一个身高180＋，体重1t往上的成年人到底算不算小孩还有待商榷。
总之，元宵归家后，康斯坦丁才看见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你的视线……”他凝视住了元宵的脸，眉头微微蹙起，“为什么不敢看我？”
元宵思考了片刻，眼珠子挪到了康斯坦丁脸上。
如果他还是幼崽状态，大概翅膀上的绒毛毛都炸了。
元宵由衷道：“你知道的，康斯坦丁。虽然我很早前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偶尔还是要叫你爸爸，让吾感觉不太适应。”
康斯坦丁站了起来，顺手端起了放在旁边的瓷杯，不露声色地朝前走去。
“但你叫加文叫的不是挺顺吗？”
元宵看着朝他逼近的康斯坦丁，手忙脚乱地解释着：“可能因为他不是龙吧。我承认他是我这具身体的父亲，当然，我也承认你是我的父亲……等、等等？！康斯坦丁——”
奥丁的面色骤变，没忍住往后退了两步，“咚”的一声撞到了墙。
这里是皇宫的后花园，为了方便人观赏，修的是玻璃房，奥丁靠上去的时候，整个玻璃墙壁都跟着震了震。
这具身体先天不足，虽然觉醒后修复了大部分，但康斯坦丁实在强的不科学，还比他早生几十年，奥丁根本打不过他！
所以，奥丁获得了一个拒绝不了的、来自父亲的拥抱。
手里的杯子丢在一边，康斯坦丁的下巴抵住元宵的肩，慢慢闭上了眼。
元宵崩溃了：“不要抱我啊爸爸！！我比你年纪还大！！！我成年了！！”
虽然元宵挣扎的很来劲，但是最终还没能让康斯坦丁放弃自己的举动。
于是他只好在心里默默对加文说了声抱歉。
爹，我没有背叛你。是除夕爸爸太强了——让人无法决绝！
康斯坦丁这个拥抱维持的意外的久，他的面色也意外的苍白。
他站在原地，就像是凝固的雕像。
在触碰到元宵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这里安静的只剩下了呼吸声。
片刻后，康斯坦丁松开了元宵。
他看上去很平静，只是元宵背后的玻璃墙却已经满是裂纹。
这种状态的康斯坦丁，比发怒的时候，还让元宵觉得可怕。
就像是雪崩前夕的寂静山岭。
上一次，康斯坦丁这么盯着他，是什么时候？
元宵想了想，只记得那时他刚成年，觉醒了“奥丁”的传承，满脑子光荣复兴，振兴龙族，六亲不认。
加文爸爸把他带了回来，却也很伤心。
更重要的是，父子双人pk的时候，加文一直让着他，他却让对方受伤了。
那时候，康斯坦丁就是这么看他的。
06
元宵曾经明确表示，自己不想接手帝国。因此，帝国名义上还是君主□□，但实际上，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加文已经不再干涉政务了。
加文本身权力欲不重，挑选的接班人也是他意志的继承者。相信不会把国家的未来带跑偏。
于是元宵回来后无所事事，隔三差五就来找他。
加文还发现了一件事。
康斯坦丁好像变得更粘人了。
按理说现在不是发情期，但康斯坦丁却天天挂在他身上。人少的时候就用人形，人多的时候就变成幼崽，靠近的总是他的心脏位置。
至于晚上，更是靠在他身边，哪怕眼睛已经闭上，鼻尖却依然像是小奶狗一样到处嗅。一双胳膊更是把加文搂的死紧。
就像是怕一眨眼，他就要跑了一样。
加文有时候都怀疑，康斯坦丁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过奇怪的是，好像每次他一有这个念头，就很快忘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总不会是得了阿尔茨海默了吧？”加文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记性不好，老眼昏花，还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气血慢慢衰弱。
怪不得总有那么多人恐惧老去。
加文年轻的时候颠肺流离，还总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和人打架打到生死一线也不是一两回。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似乎衰老的比旁人更加迅速。
有天醒来，加文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修为开始倒退了。他的身体依然年轻，内在却衰老到没办法支撑自己的星海。
这一天，加文发了很久的呆，他对着阳光把手摊开。
这双手常年握剑，却修长光洁的连茧子都没有。更别提战斗的时候留下的伤口。
但是加文清楚，再过一段时间，细纹会慢慢爬上这双手，他的修为会一步步倒退，最后再也隐藏不了衰老。也骗不了康斯坦丁……
加文不怕死，却怕对上康斯坦丁泫然欲泣的眼眸。
“不过……他这么要面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哭呢。”加文不是很确定地想着。
帝国不落的太阳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在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后，加文选择了闭关。
他进行了许多尝试。
能源石对他而言只是没用的石头，以及除夕和元宵的零食。
药和进化液，对他产生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更不可能缓解衰老。
异兽，虫族的晶核，勉强有一点用处，但想依靠这些东西永生不死，只是痴人说梦。
他思考了许久，终于拿出了元宵给他的东西。
一滴金色的血液，躺在最高级别的能源石做成的盒子里。
龙族的血都是纯粹的金色，浓郁粘稠。元宵小时候白白的，像只糯米团子，长的了晒黑了一点，肤色的健康的小麦色。但是加文却记得元宵取了这滴血后的脸。
苍白的像是一张墙纸。
他把这滴龙血纳入了体内。在那一瞬间，加文感受到的，是极致的愉悦。就像是沙漠里的人喝上了一口水，心神摇曳。
加文甚至怀疑，那些瘾君子追求的，也是同样的快乐。
体内的生机正在慢慢复苏。
“……的确，可以续命。康斯坦丁给过别枝一滴血，给他续命了十二年。现在的元宵比当年康斯坦丁还强一点。”
加文的唇抿了起来。
他比别枝强太多。因此元宵的一滴血，最多给他续命两年。
他缓缓闭上了眼，没忍住手指的轻颤。
在过去所有历史的记载中，李应天都是一名伟大的君主。他出身低贱，却不屈不挠，一往无前；为了解放全人类而奋斗终生。
所有的溢美之词都能堆砌在他的身上，最苛责的史官也没办法从他身上挑出半点瑕疵。
所以，最开始，哪怕是奥古斯都，也是心甘情愿给他血的吧？
义务献血的奥古斯都逐渐虚弱；最后被囚禁到了皇宫地底，成为了李应天的不死药。
……
但他和李应天终归是不一样的。
至少，加文这辈子从未畏惧过死亡。也有意志去抵抗诱惑。
加文抬头，看向了头顶的星空，面露沉思。
“圣阶之上是神禁。”
赵明月没有到过，却徒手能握碎九重天；李知非也没有，但尚可连战虫族九位圣阶。
李应天或许离那一步很近，不过如果真到了神禁领域，也不至于只剩下了神念。
宋少羽接受了奥古斯都的心脏，深不可测，也只称自己是“半神”。
他甚至清楚，就连康斯坦丁也并非真的神禁。康斯坦丁战力举世无双，却依然没有恢复到当初的巅峰水平。
加文只能猜测，这个世界的界限是神禁。
一旦跨过这条界限，就会被这个世界驱逐。就像是几千年前，域外战场赶走了诞生在它身体内的龙族一样。
“……也许，我可以试一下。”
试一下，想办法，突破到神禁，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人。
当初所有人都称赞他天赋好，加文也从不否认这一点。
只是不知道，这个天赋，能不能撑着他踏入神禁领域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个问题需要解决……
加文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到底要怎么和康斯坦丁说呢？……我一说去域外战场，康斯坦丁肯定觉得我是想驴他、偷偷躲起来等死。要是他非要把我圈养起来，我未必打的赢他啊……”
7
得挑个时候和康斯坦丁摊牌。
加文觉得，国庆就是个好时候。
帝国每年都会举行国庆。因为加文当初的私心，帝国建国日是在上辈子除夕节的时候。
这也是帝国人民为数不多的、可能见到他们陛下的时刻。
加文放权的很干脆，毕竟搞政治影响他修炼。
到目前，他虽然名义上仍然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但是下面的内阁首相已经换了四任。
第一任是赵容华。
第二任是东音。
到第三任的时候，加文已经很少露面了。到现在，有时连国庆阅兵都不会出现。后面的首相他都不是很熟。
今年的国庆，加文倒是难得露了个脸。
首相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后，看着反而比他还要老几分。
下面依然是他的臣民，呼声震天，加文视力不错，看见不少人眼睛都在瞬间红了，嘴里还一直含着他的名字——
“是陛下！”
“加文陛下！”
“康斯坦丁大帝——”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虫族也有人类。
在帝国成立五百年的今天，两个种族之间已经不会再因为种族原因而发生战争了。
他笑着朝声音最热烈的地方点了点头，人群声在一瞬间沸腾地像是要把他从高台上掀下来。
光是这点，加文就觉得吧，当年力排众议融合了两个国家，一路走来背负过的误解、骂名；都是值得的。乐清辉如若泉下有知，当年走的，应该不会那么遗憾。
除了永生的神，没人能永垂不朽。但哪怕山河变换，斗转星移，总会有人一直记得他，挺好。
老年人精神不济，加文在城头站了半天就回去了，回去后还缠着康斯坦丁，死活要大美人给自己揉揉腰。
起初，康斯坦丁是拒绝的。结果加文一直在他面前扭来扭曲，晃来晃去，时不时还要叹口气，以一种“老父亲看叛逆的儿子”的目光看他……
康斯坦丁屈服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