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没有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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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没有女性-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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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不喜欢春天了。那是因为战争横在了我们之间——我和大自然之间。那年樱桃花盛开时,我看到法西斯践踏在我的故乡日托米尔的土地上……
“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一些尊重我父亲的老百姓把我救了。我父亲是个大夫,那年月尊重医生的人很多。人们把我送回家,我全身都是伤,而且马上长满了神经性湿疹。我连妈妈和爸爸的声音都听不出了。我难受得整天叫喊,只有泡在热水里才会住声。我不许妈妈离开我一会儿,她只好求我:‘好女儿,妈妈要去生炉子,侍弄菜园子……’可我还是不放她走。只要她一出去,往事就要向我袭来,我经历过的一切都会浮现出来。为转移我注意力,妈妈给我找来一束花。可还是一样……怕引起我联想,我被盖世太保抓去时穿过的连衣裙,妈妈给藏了起来。她对谁都不放心。直到妈妈去世,那条连衣裙还压在她枕头下面。她活着时一直藏着它……
“我第一次起床下地,是在我看到我军战士的时候。我已经躺了一年多,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大街上喊:‘我的亲人们!最亲爱的人……’战土们把我抬回家来。我很兴奋,第二、第三天接连跑到兵役委员会去:‘给我分配工作吧!’有人告诉了我爸爸,他跑来领我:‘孩子,你怎么到这儿来啦?谁能要你工作?’这下子,我又病了几天,身上又开始痛起来。我整天整天地叫着喊着,人们从房屋外边走过,都祈祷着:‘上帝啊,要不您就收走她的灵魂,要不就救救她,别让她这么痛苦了……
“茨哈尔图博医院简陋的医疗设备挽救了我,求生的欲望挽救了我。活下来,活下来,——别无它求。我终于活了下来,象大家一样生活了。我在科学院中心图书馆工作了十四年。那真是快活的年月,的的确确。而现在,生活又没完没了地成了与疾病的斗争。无论怎么说,衰老,是很可恨的事情。还有疾病,还有独身。那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总做恶梦,每次醒来都吓出一身冷汗。我不记得安尼娅姓什么了……也不记得她是勃良斯克人,还是斯摩棱斯克人了。她是多么不愿意死啊!她常常用白白胖胖的手臂弯在脑后,透过窗棂向外面大喊:‘我——想——活!’我没法找到她的父母,无法向他们转达安尼娅的最后问候。我觉得,我欠着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务。”
从基辅到波洛钦纳有几百公里的路途,可是我在这儿却听到了跟上面同样的东西。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负疚感觉,特别是在回忆的时候。
克拉拉·瓦西里耶夫娜·冈察洛娃(列兵,高射炮手)说:
“战后我到一个村庄去征订公债。人们都在地窖里住着。我到了这里,村庄早就不存在了,人人都在地底下住着……一位妇女钻了出来,地穿的是什么衣服啊,简直不忍目睹。我钻进地窖,里面有三个孩子,全都饥饿不堪。那位妇女把孩子们撵到一个铺着干草的大石糟里。
“她问我:
“你是来征订公债的吗?’
“我说是的。
“她说:
“‘我今天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只母鸡。我去问问邻居大婶是不是会买,昨天她问我来着。要是她买了,我就把钱给你。’“我现在说起这件事,还象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那位妇女的丈夫在前线牺牲了,丢下三个孩子,家里一无听有,只剩下这只母鸡,她还要把它卖掉好向我交钱。我们那时征的是现金。她宁愿贡献出一切,只要能换来和平,只要能让她的孩子活下去。我不能再谈这种事儿了……虽然我是从前线过来的人,但我还是感到自己欠了这女人的债。我一直记得她的面孔,她那几个孩子……”
面对那些小得可怜的土豆,面对这最后一只母鸡,我们在人性上所负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啊。我本人负有责任,我们大家都负有责任。被她们所拯救的整个世界,都负有责任。 

第11章“妈妈,爸爸——是什么?” 

关于身为母亲的女性,应该有个独立的故事,尽管我所听到和记下来的这些或许不能称之为故事。它们的确不是故事。或者说,不仅仅是故事和往事。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感情,活生生的痛苦,活生生的记忆。尤其是当母亲本人来讲述,或人们回忆母亲的时候。
我在柳鲍芙·伊戈列夫娜·鲁德柯夫斯卡雅(库图佐夫游击队明斯克第二支队女游击队员)的狭小住宅里听到,不就是—个敏感的、不肯愈合的创口吗?
“我在逃跑,我们好些人都在跑。而我妈妈却在德寇冲锋枪手的看押下。她目送着我们跑掉……我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她在叫喊。后来别人告诉我她喊的是什么,她喊:‘好啊,你穿上了白裙子、白鞋子,往后再不会有人替你换衣服了……’她以为我肯定会被打死,她高兴的是,我将穿着一身白衣服倒下……
“那时十分寂静,不知怎么,敌人没有朝我们开枪。只有我妈妈叫喊的声音。也许敌人开枪了?反正我没听见。我只记得妈妈的声音……”
又有一次,一位梳着年轻人似的短发型、笑容可掬的恬静妇女到编辑部来找我,还带来了她在战争中的笔记。我没估计到她会讲出那么悲壮的故事来,只想平平常常地在办公室里进行我们的谈话。
“不,”她恳求我说,“我们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吧。”
于是我们来到公园。
“有件事我没写在本子上,我想亲口讲。”
“那么您写的是什么呢?”
“我们游击队的军事行动。”
“您想讲的呢?”
“在战争中我怎么带着两个小娃娃生活……”
下面就是拉依莎·格利戈里耶夫娜·霍谢涅维契(沃龙年斯基“人民复仇者”游击队女队员)讲的故事:
“敌人开始轰炸明斯克,我赶紧跑到幼儿园去接儿子。我的小女儿刚满两岁,住在托儿所里,而托儿所那时已经迁到城郊了。我决定先把儿子接出来领回家,然后再去接女儿。我想尽快把孩子集中在一起,让孩子呆在我身边。
“我跑到幼儿园时,敌机已飞到城市上空在扔炸弹了。我忽然听见我那不满四岁的小儿子的说话声:
“‘你们别害怕,我妈妈说了,敌人会被打垮的……’“我从栅栏门看进去,院内共有五个孩子,我儿子正在安慰别的孩子。可是他一看到我,便哆嗦起来,大声哭了。原来,他也害怕极了。
“我把儿子接回家,请邻居帮助照看一下,再跑去接女儿。我赶到托儿所所在地,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了。有位乡下人告诉我,孩子都给带走了。我问:到哪儿去了?谁带走的?他说,也许是进城了。托儿所里有两位保育员,却一辆汽车也没有。他们是步行离开的。这儿离市区不算远,约莫十五到二十公里。可是,这些都是小娃娃啊,才一两岁……我找他们找了两个星期……当我走进一幢房子时,别人告诉我,这就是托儿所,孩子们就在这里,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全都躺在地上,真要命,满身的屎尿,还发着高烧,象死了一样。托儿所所长是个少妇,已急出了白头发。原来,他们从头至尾全是步行走到市里来的,路上还丢了一些孩子,很多孩子都奄奄一息了……
“我在孩子中间跨着走着,就是没找见自己的女儿。所长安慰我说:
“‘不要绝望,再找找看。她应该在这儿的,我见过她……’“我终于凭着一只小皮鞋认出了我的艾洛契卡……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后来,我们的住房烧毁了,我们只身逃出,,流落街头。这时德国军队已经进城,我们连藏身之地都没有。我一连几天带着孩子们在大马路上走来走去。我在街上遇到了塔玛拉·谢尔盖耶夫娜·西妮查,战前我和她并不太熟悉。她听说了我的情况,对我说:
“‘你们到我家来吧。’
“‘我的孩子们正患百日咳,我怎么能去您家呢?’我说。
“她也有两个小娃娃,弄不好会被传染的。那个时候真没法子,没有医生,也没有药。什么都没有……
“‘别说了,走吧。’
“这样的事,能忘记吗?她和孩子与我们分吃谷糠。为了给儿子送点儿生日礼物,我只好用自己的旧裙子缝制了一条小裤子……”
在城市沦陷期间,这位母亲似乎把全部精力都用于拯救自己的两个孩子——三岁多的儿子廖尼亚和两岁的女儿艾洛契卡。就算她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又有谁能责备她呢?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评判她。况且,只要有机会,拉依莎·格利戈里耶夫娜就去接头,参加地下工作。儿子毕竟因为大一些,照看他省点儿心,所以她就把儿子送到婆婆家。婆婆提出的条件是:“我可以领孙子,但你再也不许到家里来。我们会因为你而被杀死……”一个母亲,三年不能看见自己的儿子啊!后来,当盖世太保盯上她时,她只好带着女儿逃到了游击队:“我抱着她,一口气走了五十公里……”
“女儿一直跟着您呆在游击队吗?”我问拉依莎·格利戈里耶夫娜。
“她跟了我一年多。今天我还时常在思考:当时我们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呢?我又是个女人,怎么就这样坚持下来了?实在想不通……您问我,我也答不上来。亲爱的,那简直挺不下来啊!如今要有谁提及‘围困游击队’这句话,我的牙齿还会打战。
“我们是怎样熬过四三年五月的?当时派我把—部打字机送到鲍里索夫地区去。他们那儿有一部俄文打字机,配有俄文铅字,可是他们需要德文字型,而这种打字机只有我们支队才有。这部打字机还是我受地下委员会的派遣从沦陷区明斯克带来的呢。路上,我沿途来到了帕利克湖地区,可是没过几天围困就开始了,于是我也就耽搁在那儿了……
“我不是只身一人来到这儿的,还带着我的女儿。过去,我每次外出一两天执行任务,就把女儿托付给别的同志,可是时间一长,就没人可托付了。我只好把孩子带上。这一回,连女儿也落入包围圈了……如果说,男人行军只带一支步枪就行了,我却不仅带着步枪,而且带着一部打字机,还有艾洛契卡。我抱着女儿走着,常常会突然绊一跤,女儿便越过我的肩膀,跌进沼泽地。我们继续赶路,又摔了她……就这样走了一个月!我那时暗暗发誓,要是我能活下来,我一定要远离沼泽地一千公里,永远也不想看到它。
“‘我知道敌人开枪时你干吗不卧倒,你想让子弹打穿我的和你的脑袋……’“这就是我女儿,一个只有三岁的孩子对我说的话。其实,我是没有力气卧倒了;如果我趴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游击队员们有一次也同情地说:
“‘你够受的了,还是把你的小女儿交给我们来领吧’“而我谁也信不过。我不在,要是突然遇到敌机扫射,遭到敌人突然袭击,怎么办?要是小女儿丢了怎么办?……
“游击队政委洛帕京接见了我。
“‘真是个女人!’他很感动,‘在这种情况下还带着孩子,打字机也不丢掉。这种事连男人也不是个个都能做到的。’“他把艾洛契卡抱在手臂上,抱着,吻着。他把自己的衣袋全都解开——把零星食物都搜出来给她。这正是她被沼泽地的脏水淹了之后。别的游击队员也都学政委的样子,把衣袋都翻开,倒尽里面的东西给她。
“娘儿俩突围之后,我彻底病倒了。全身生了疖子,皮都褪了下来。而我怀里还抱着孩子……我们等着从后方派来的飞机。据说,如果飞机能飞来,就要把伤势最重的伤员运走,还可以把我的艾洛契卡带走。我清楚地记得把女儿送走的那一时刻,那些胳膊没被炸掉的伤员们都向艾洛契卡伸出手招呼:‘艾洛契卡,到我这儿来……到我这儿来……我这儿有地方……’他们全都认识艾洛契卡,她曾在医院里给他们唱歌:‘哎——,真想,真想活到结婚那一天……’“一个飞行员问她:
“‘在这儿你跟谁过,小姑娘?’
“‘跟我妈妈,她在机舱外边站着呢……’
“‘叫上你妈妈,让她带着你一起飞吧。’
“‘不行,妈妈不能飞走,她要打法西斯呢。’“这就是他们,我们的孩子们。我望着她的小脸,不由打了个寒战——往后我还能见到她吗?……
“我再给您讲讲,我跟儿子是怎样见面的。那是在家乡解放之后,我朝公公婆婆的住宅走去,两条腿软绵绵的……游击队里年纪大一些的妇女事先教我说:
“‘你要是看见他,决不要马上承认你是他母亲。你知道他在那儿是怎样熬过来的吗?’“邻家的小姑娘跑来告诉我:
“‘喂!廖尼亚妈妈,廖尼亚还活着……’
“我的两条腿再也迈不动了:儿子还活着!小姑娘又告诉我,我公婆已经死于伤寒,女邻居收留了廖尼亚。
“我走进他们的院子。您知道我当时穿的是什么?一件德国军便服,一条补丁撂补丁的黑裙子,一双破旧的高筒皮靴。女邻居马上认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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