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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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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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何等艰难:
我想,在中国人民共和国历史上,有两个伟人:毛泽东和邓小平。若我们想要指出两代人对中国的不同看法的话,我们就必须提到这两个人。
当我父母在我的年纪时,中国并不富裕。甚至人们无法吃饱穿暖。那时的情况非常的困难。因为缺乏经验,中国的领导们没有很好解决一些问题。也许,那段日子是中国发展过程中最艰难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不容置疑:是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建立了中国人民共和国,而给中国人民带来独立和民主乃是中国人长期珍视的目标。所以,人们从心底崇拜他。这种崇拜也带给了人们对中国的深沉的爱。我父母也是这样。那时是文化大革命;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都是错误的。但他们以为中国是最好最完美的国家,地位也很崇高。在他们想法中,只要实现计划经济就可以实现宏伟目标,因为我们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所有关于市场经济的想法都是右倾修正路线。我的父母只是照他们的指示去做事,而不去想那些指示是错是对。
今天,我们以自己的眼光去看那些日子,我们觉得我们父母从前的想法和行为多少是盲目和狂热的。但如果我们客观看待那个时代,我想,我们应当理解他们。每一代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对年轻一代来说,重要的是去理解而不是批评。我们的上一代是不幸的;他们没有一个好的机会,好的环境来认识自己的价值。但他们的精神,他们对我们国家的爱,给了我们一个好榜样。
我很难想象自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的学生对学习的态度热切,对我的态度非常尊重。而且他们很聪明。学校虽然不是名校,但中国高中以上学历的人口不过占到全部2%,是以即便涪陵的学生们也算是被精选出的一族。事实上我很高兴来到一个低层次的学校,因为这儿的学生有一种未经打磨的质地,为我从所未见。在我从前去的所有地方,教育太早便磨圆了孩子们的棱角——在美国,即便高中生也会谨言慎行,或是愤世嫉俗,怀疑猜忌。教育成了游戏,而学生们是玩家,但在涪陵,人们还远没到那份上。他们的智力还是粗糙的——这儿能闻到乡村的气息,汗水和牲口的气味,闻到夜晚的土壤和即将成熟的菜花,以及四川农村的一切。在他们的思想中有土地的闪光,犹如那围绕在师范学院的周边的坚硬之美,插旗山陡坡上的梯田。
这光彩在他们中的一些人身上闪亮。我们有一个叫科的学生——和许多学生的英文名字一样,他像个谜。他是班上最安静的学生之一,看上去像个中年的农民;矮小壮实,脸被四川的阳光晒得黝黑。他有着农民式的安静的笑容,农民式的谦下的礼貌,他从前就是个农民,直到政府给他发了封信说,他通过了考试,被涪陵师范录取了。现在,他才二十一岁,班上最年轻的学生之一,有一天亚当安排一个作业,十五分钟的自由写作。科埋下头,写到:
我在田里干活。我的那头公牛突然变成了台长着牛首的机器。是以我提前干完了活。因为这个,我被推荐到了镇上的领导那儿。然后我坐飞机去了北京,去向江泽民主席汇报。他不信我的话,因为他没见过长着牛脑袋的机器。他下令把我关到监狱去。在去往监狱的路上,我的牛出现了。它现在是一列火车,长着一个牛脑袋……
我的命运和我不断变形的牛紧密相连。
很走运,在我的火车形公牛的帮助下,我回来了。我到了镇政府上。我的牛,现在变回了一头真的牛,跟着我后面咕噜咕噜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它又变作了一台电脑,牛首形状的电脑。在电脑屏幕上显示:我的小主人呐,你不适合搞政治。你该到学校里多学点知识。尤其你的英语太差了。只有这样你才能做好工作,过上幸福的日子……
或许,我会听从牛的建议,抛下农活去学习。
这两百多个字里,有很多很多的信息,关于四川的信息,而它又写得那么毫不费力——当然它的文字下面有更多的含义。亚当第一次布置自由写作时,事情并没随他的计划发展。他对全班解释说有十五分钟时间,大家可以“写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学生们写了。亚当收起了作业。他们写了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亚当收到了四十五份购物清单。我想要台新电视机,一件新衣服,一台新录音机。我想要更多的语法书。我想要我自己的房间。我想要bp机和手机和汽车。我想要个好工作。有些学生列的单子有一张纸那么长。
这不是亚当想要的效果,但好歹这些单子里也有许多关于四川的信息。第二次,亚当细细解释说,你们可以“写任何想要的主题”。
这次的效果很好。科埋下了头写出了上面的文章。亚当和我坚持工作,从我们的错误中学到教训,努力融入到当地的日常生活中去。
         



1。1 城市


在涪陵没有自行车。在其他方面,它则和其他的中国小城类似——高亢,忙碌,拥挤,脏乱;交通是一团糟,行人们互相推撞;商店总是冗员,摆满商品,街上到处挂着宣传标语;没有信号灯;司机们一刻不停揿着喇叭;电视机的屏幕在狂闪,人们讨价还价;沿着主街有一排模样可怕的树,灰色叶子上布满了煤灰,整个城市都覆盖着煤灰。
没单车的原因在涪陵到处是阶梯,而处处阶梯的原因是城市被紧压在两江交汇处的大山脚下。狭窄的街道从河岸开始延伸,呈z型爬上山坡,看似痉挛一般,而且太陡了,单车用不了。汽车的交通在那些急弯处搅成一团。所以那些长长的石头阶梯才是涪陵真正的大道,承载了这里大部分的交通——逛街的人们拾阶而下,不时停在商店门口瞄瞄看看;搬运工则往上爬,肩膀被竹篓或一捆捆货物压弯。
几乎所有必需品和服务都可在这些台阶边找到。有商店和餐厅,补鞋匠和理发匠。低处有一排阶梯上道教的算命先生成行。另一排则有三个牙医的家,他们在一张桌子上用生锈的工具做事,注射器里有不明的液体,金属盘子里有一排烂牙——像是一种恶心的广告。有时会有个农民停下来拔牙,在一通激烈的杀价之后,会有一群人围观。所有事情都是公众的事儿。一次理发总是伴随着一个观众。每一个买卖的价钱都会被路过的人评论。生了任何病,都可以去找一个露天位的中医,他在某一台阶的高处有个固定的位置。他的立足处有一把凳子,一个装满了瓶子的盒子,还有一张写满了大字的布单:
替您排忧解难
特别治疗:鸡眼,黑痣,耳屎
手术——无痛,无痒,不流血,不影响工作!
涪陵不是个容易住的地方。年长的人在台阶上休息,喘气。要把任何东西运上山都是要累断背的工作,是以城里到处是搬运工。他们用扁担把货物平衡在两肩上,和1800年代中国的情形并无区别,当时英国人叫他们“苦力”,从中文而来的,意思是,“辛苦的力量”。在涪陵这儿,和四川东部的所有江城一样,这些搬运工被称作“棒棒军”。他们身着制服(中国农民的那种蓝色服装),身带交易的武器(竹竿和一圈圈廉价的绳索),他们总是群体出动,相互作伴。和一个棒棒军砍价就如同和一个军团砍价。即便没有激烈竞争他们的工作已足够艰苦,是以他们互相照顾;这里没有正式的公会,然而苦工们非正式的纽带却更显联系紧密。在中午时,当大部分人在休息时,棒棒军们会坐在城中的马路两旁,坐在他们的扁担上,抽烟,聊天,打牌;他们的休闲气氛,与其说是放松,不若说更似战斗的间隙。
他们的大多数乃是偏远山区的农民,到码头来尝试自己的运气,通常情况下,会有他们的妻子或兄弟在家里看田。在冬天里总会有特别壮大的棒棒军洪流,因为那是农村的淡季,农闲季节。但像他们这样的人手哪儿都不缺,在他们那种沉默的无孔不入的存在中,有一种怪异的气氛。他们会一群人站在电视机店门口,盯着一排荧幕墙看。若有一个外国人在街角的排档吃饭,立马会吸引十个棒棒军围看。若在码头发生了什么争吵,他们会立刻聚集起来,所有人身着蓝色,手中握着扁担,非常用心地倾听。偶尔会有个小小的杂技团停留在涪陵,在河边的平滩出扎下帐篷,帐篷前的广告或多或少会主打些脱衣女郎,而总会有一整队的棒棒军往帐篷的缝隙中瞅。一次汽车事故不算真正的事故,直到一组棒棒军赶来观看。他们是一群安静的男人——即便最惨烈的车祸有时也不能让他们开口——而他们也从不介入。他们就只是那样看着。
但看到他们的工作,就足以明白为什么他们老停下休息,因为在这个艰苦的城市里,没有比他们的工作更艰苦的了。运一次货他们大约得到一两块钱——美元和人民币大约是1比8——每次,这些工人大约要往台阶上面运一百磅的货物。他们都是矮小粗壮的人,他们的身体被山城和工作所塑形。在夏天他们赤膊干活,你能看到扁担已把他们肩膀的皮肤磨得如同皮革。在炎热的天气里他们浸透了汗水,在冬天里他们身上冒出水汽。在卷起的裤管下他们的小腿筋肉高高鼓起,好像那儿绑了棒球。
涪陵是个腿的城市——棒棒军粗糙弯曲的腿,老人的罗圈腿,小姐们柳条般的细脚踝。爬阶梯时你得看着自己的步子;你会看到你前面那人的腿。很有可能,在涪陵花了一上午买东西,你也没看一眼这里的建筑。这城市就只是台阶和人腿。
而这里许多的建筑都不值得一看。在乌江的两畔,还有一小块旧城区,在那里,有古老的木石结构的房子,顶上铺着灰瓦。但这片区域在缩小,很稳定地被一众毫无特征的现代建筑所取代。这里有些高楼,七楼或更高,然而和中国许多新建筑结构一样,它们都是用蓝色玻璃和白色瓷砖廉价拼成。而即便你真在涪陵建起座漂亮的新楼,很快它也会在煤灰覆盖下褪了色。
这城市和它生长的土地截然不同,除了那一小片旧城区外,这里没有一点历史的痕迹。旅行穿越四川的乡村是去感受它的历史,多年来人们的劳作给土地塑了形,那许多世纪以来厚积于其中的人类的重量。但四川的城市们总是没有时间感。它们看上去太脏了,不可能是新的,又太丑,如制服般雷同,是以不可能是旧的。涪陵城市建筑的主体看似十年前突然空降至此,而事实上,这城市已经存在有了三千多年。最初,这里是巴国的首都,一个后来被汉族所征服的部落,其后,几乎每个朝代都给它留下一个不同的名字,一个不同的行政中心:在周朝它叫吉安,汉朝叫涪陵,晋朝叫吉县,北周叫汉平,隋朝叫凉州,唐朝叫抚州,宋朝叫葵州,元明时叫重庆,在清朝叫抚州,中国民国1912年成立后,叫作涪陵。
但这些朝代都过去了,几乎没留下一点痕迹。这些建筑可以是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其发展吞没了其历史。这些房子的功用只是为了装人,那二十万人,每天在爬阶梯,在拥堵的交通中奋斗,工作吃喝,买卖。
清晨。一个凉爽的上午,城市被轻霾笼罩。退休的老人在小公园里打太极,在近南门山的地方,这里是中央枢纽地带。涪陵相对显得安静,这是最安静的时分了。已经有了稳定的交通量,总是有许多司机揿喇叭;但道路还不拥堵,城市的噪音还未释放出力量来。这是一个愉悦的早晨。
退休的人们排列成整齐的几排。一只收录机里放着中国民乐,老人们缓慢做着运动,姿势优雅。公园很小,说是公园不如说是城市的休息地来得恰当。这儿有昏迷不醒的灌木丛,筋疲力尽的花儿,以及伤心的草。但它们不是维护得不好,破坏公共财产这种问题,在涪陵是不会有的。问题乃是出在空气,煤灰如毯子般笼罩了城市,把花草都噎着呛着了。几乎没有什么会惨过涪陵的树了,它的叶子灰暗,迟钝,好像刚从阁楼里取出来。
当阳光开始渗透城市的轻霾,城市的轰鸣声开始升起。喇叭声,电视机店铺的吼叫,磁带摊的嘶喊,路旁小贩的叫卖声。在南门山的东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缓期执行,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盲人拉着二胡,音乐轻柔而如针刺。
二胡意为“双弦”,这就是全部了。一个简单乐器的简单的名字:一个圆筒状的木质发声盒,盖了层蛇皮,上头一个直挺的把手上有两根弦,延伸到整个乐器那么长。它看上去像是个简陋的二弦的小提琴。但这对弦有宽广的音域,若拉得好,音乐令人心魄。
今天这个盲人就拉得好。他大约四十上下,但脸看起来更老些;黝黑,起皱,双目紧闭。他穿着脏兮兮的蓝色衣服和绿色帆布军鞋。他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旁边有块布,写满了歪歪曲曲的字。他九岁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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