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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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相金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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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朽生不是人,却像人一样会死。药遮罗认识到这个事实,已是他断绝声息很久之后。
药遮罗行尸走肉似的从树干上走下来,蹲在他身边,三番两次伸出手,都在将要触碰他时缩回。
“你们都以为,我没有心……”药遮罗自言自语道,“就连那两个小玩意,都有雕出来的心脏……”
他垂下头,抱起任朽生的遗骸,突然放声大笑:“曹深!曹深!我还想要你的那颗心!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有心了,你会看着我罢,任朽生?”
蓦地,禁地中昏暗的景象揉成一团,天旋地转。李天王头昏脑涨地闭上眼,再睁开眼,目中就是烧焦的树木遗骸。
“怎么回事,我好像做了个梦似的?”李天王出了口气,“我好像是风,无法思考,只能看着他们的悲剧重演。”
一旁的曹空花也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愣愣地坐在地上。唯有李声闻垂下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些断裂的树纹。
“喂,怎么了?”
“我认识那个唐宫方士,玉京十二楼楼主,韦云台韦天师……”李声闻回答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还带了一把——射日弓?”
他边说边伸手从树桩里拔出一根突出的树枝。
李天王怔了怔:“这就是射日弓?比别的树枝更像焦炭!”
“昔年大羿射日,射日弓与射落的九只金乌皆不知去向,没想到这把弓竟然在今日现身。空花郎君,我可以拿走这把弓么?”
曹空花恍然道:“使君想要什么,尽管拿去。”
李天王不以为然:“他们说是射日弓,这就是射日弓?那我还说我就是真龙之祖呢!”
李声闻但笑不语,将射日弓收入书箱之内。
曹空花踟躇道:“使君能否带我回长安?您认识那位韦天师?”
“郎君想为苏都匿识复仇?”李声闻叹了口气,“即使没有韦云台献弓,一旦有其他契机,药遮罗也会反扑——从祭司将他断为两截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不明白的是,祭司为何将其禁锢,却不杀他?他若无害,为何仍要将其关押?”
“那我的城池、我的子民、曹深和水月,就都白白死去了么?”
“曹深是死了没错,但苏都匿识数许多居民只是受反魂树生死之气倒转所控,陷入假死之态。一旦他们醒过来,就要面对苏都匿识城水土干涸之苦,要决定是留在这里等死还是仓促迁徙。到时,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曹空花咽了口口水:“一个能带他们迁往东曹的城主?”
李声闻解颐一笑:“不错,要做行宫里的摩诃罗曹空花,还是苏都匿识城主曹空花,你应该好好斟酌一下。”
曹空花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臂弯,傻笑了一声:“使君说得对,我还要替曹深和祭司,陪他一起看着苏都匿识呢。”
在微不可闻的风声中,李声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知道了,多谢。”
“什么?”曹空花问道。
“任郎君说,这颗种子,他送我了。”
听到这句话,曹空花并未提出异议,仿佛已不把昔日苏都匿识城的至宝放在眼中,他微微欠身,行了一个胡礼:“我要去迎接苏醒的居民们,剩下的路我就不陪二位一起走了。若有什么需要取用的,请两位使君自便。”
李声闻对他略微颔首,愉快地说:“祭司赠予我一份大礼,我无以回报,唯有对郎君的一点心意。”他长袖一拂,抖出一架不过半臂长的素面屏风,“这扇屏风落地即长,郎君只要站在其左右,在世人眼中便是凡人少年高矮,不会露出破绽。”
李天王眼尖嘴快,脱口而出:“这不是你拿云裁的那扇屏风么?”
李声闻笑道:“正是,云雾变幻莫测,正适合施用幻术。先前能在婚宴上骗过药遮罗,也多亏此处有轻云蔽月,供我裁用。”
曹空花用空着的手接过屏风,深深弯下腰去:“多谢使君,日后若能重逢,曹空花必为使君驱使。”
李声闻像没听到这句话似的,理了理衣襟,漫不经心地发问:“郎君知晓真正夜叉骸所在的方向么?临走之前,我还想拜访他一次。”
曹空花在繁杂的石林狭路中指了一条给他:“水月说过,顺着这里一直往前走,会看到一片生长在地底的绿树,夜叉骸就在绿洲中心,河水源头。不过……”
“我都要离开了,还没亲眼看过苏都匿识的圣物的样子呢,真可惜啊。”他悻悻垂下手,向后退了一步。李声闻走进石缝的同时,他也转过身飞速地跑向相反的方向,那里有陌生又熟悉的曹深的子民在等他。
“就让他这么走了?石林的路错综复杂,没有他带着我们能走到么?”李天王回头瞟了他的背影一眼,轻声问道。
“无妨,曹空花也未曾亲眼见过,带上他并无益处。”
“那万一我们在这迷路了怎么办?”
李声闻侧过头看着他:“如果我们迷路走不出去,你要怎么办?”
“那就干脆炸了这片石头!”李天王眼都不眨,立刻回答。
“所以只要有你,我就不担心走不出去。”李声闻笑道。
“……说得对!有我你哪不能去?!一会我们把苏都匿识的地下密道全走一遍!”
石林岔路狭窄潮湿,且越往深处走骨蛇越少,渐渐不再有夜明珠的微光。李声闻只好点亮羲和火,左手高举,右手扶墙,举步维艰地行进着。羲和火很暖,李天王随着他的步子摇晃着,不多一会就在熏暖的火光里睡着了。
似梦似醒间,他不由得疑惑起来,不吃不喝的化生童子,也是需要睡眠的么?可惜这个问题还没得出结论,他就被李声闻叫醒了。
睁开惺忪粘腻的睡眼,他漫无目的的目光落在前方的一片绿意,登时吓出一身冷汗,那点瞌睡也飞到千里之外去了。
面前是成片的树林,碧如颇梨瑟瑟,密如天河挂于树梢。这里没有风,树叶却自己涌动着,露出树冠中一张张粉面含羞的美人脸皮。


第30章 、青蚨
看到泾河龙君拿来的大红衣袍,李声闻觉得,是时候离开泾河了。
嘉阳王生长在天家,深得喜怒无常的天后宠爱,起居饮食没有哪一样用的不是最珍惜难得的。但武后仍会抱着他坐在自己膝盖上,跟他讲天河上织女裁云的故事,让他想象那些人间不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感叹自己虽坐拥天下,却不能让心爱的皇孙穿无缝的天衣,着云霓的锦裳。
如今他亲眼看到了何为织云裁雾、天衣无缝,却只想告诉祖母,即便是织女手下的绫罗,也需得处处计较,才能裁出不输内苑岁贡的衣裳来。
面容刚及人间少年模样的龙君,捧着锦盒笑嘻嘻地挤进门来,掀开盒盖,李声闻直觉满眼血红,直冲灵台。
集流云作锦,织霓霞成绮,采绛虹为缨,流光溢彩,却轻若无物。酒宴上诗人们斟酌而出的靡靡辞藻,皆如同胭脂丝线,细密地缀在衣袂上的泥金云纹中。若是长安的娇娘们有幸得见,三月初三的渭水边,定然满是以此仿制的霓裳。
但这身衣裳未免太红了,不是榴花的嫩红,也并非丹砂的绛红,而是猩血那样刺目的鲜红,铺在锦盒里像一匣流动的碧血。就连与之成套的配饰,也是赤珊瑚、玉髓、玛瑙,璎珞连缀。
少年龙君自鸣得意地献宝:“怎么样?这可是我看尽了长安的新妇妆扮,自己画出来的样式,天上地下独这儿一件,就是九天玄女也穿不上。”
难怪衣裾繁复,环佩重叠,与其说是男子服饰,更似长安风靡的钗钿礼衣。想来无论是九天玄女,还是巫山神女,神像都未穿得这样花枝招展。
“龙君一个月来不见踪影,原来是去看人间婚仪了。”李声闻顾左右而言他。
泾河龙君趁机蹭过来,亲亲热热地挤到他身边,举起锦盒:“好良人,我一去整月,想我了不曾?”
李声闻叹了口气:“想龙君何时放我回人间,我怕等回了人间,已经沧海桑田。”
泾河龙君疑惑道:“什么沧海桑田?你要回人间,就等我们一起去拜谒冰翁,这样不好么?”
“泾河龙宫佳丽众多,仙姝成群,龙君既看不上凡间女子,迎娶宫中龙女便是,何苦作弄我这个男人?”
“整座龙宫比你好看的只有我女弟,但那是亲妹子,我岂能娶她?”泾河龙君指了指自己的指尖,“她只比你好看这么一点点,多半还是因为涂脂抹粉的缘故。”
李声闻又叹了口气,感受到了对牛弹琴的无助。
“多谢龙君,这衣裳我姑且收下了。”
心思和龙角一样笔直不会转弯的泾河龙君,大约不会听他讲道理,与其浪费口舌,不如趁夜脱逃。
虽是这样想,今夜的青蚨钱依旧惫于工作。
当年叩响龙宫大门时他就知道有危险,准备了避水珠和青蚨钱在身。用青蚨母子的血液分别涂抹两枚钱币,无论两枚钱相隔多远,子钱一旦醒来都会找办法飞到母钱身边,水龙抓他下河时,他就将母钱贴在了定河碑上。
按理说只要拿出子钱,他就可以走出龙宫的九曲回廊,回到河边的泾河定水碑旁。虽然这石碑定不住好动的少年龙君,但几百年来也没被对方掀翻,指个路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自从身陷泾河龙宫以来,这枚子钱指的路就只有一条——泾河龙君的寝殿。不知是青蚨畏惧龙而不敢指路,还是泾河龙君在宫中设了什么术法,除了此处他哪也去不了。
李声闻再次绕过水精亭台,珊瑚树丛,踏进同一间寝殿后,生平第一次产生了类似愤怒的情绪。这枚不中用的阿堵物,不如丢弃算了。
看到隐在黑暗中,幽光影绰的云母屏风,李声闻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屏风后却传来一声朗笑:“你又来了?这么想我?凡间不是说,婚礼之前,新人不应见面,不然我也想和你宿在一处。”
“深夜惊扰龙君,十分抱歉,我一时走错方向,才误入这里。”
“等一下。”少年迅速出现在他身后,拉住他的衣角,李声闻回过头,看到他一双竖瞳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像两点不灭的日轮。
“既然来了,就留下罢。”
关于青蚨钱为何失灵的问题,他后来就不想再问了。直到某一天,吃饱喝足的少年龙君从床头滚向榻尾,贴身的衣服里掉出来一枚垂拱通宝,很像他那枚母钱。
“这个啊,我看到你落水之前把它丢到定水碑上了。”敖君逸腼腆地抓了一下头发,“我良人的东西怎么能丢在那呢?我就把它捡起来贴身带着了。”


第31章 
美中不足的是,在姿容妙绝的人面之下,却没有足以与之相称的修长玉颈,星星点点的芙蓉面,都直接生长在树上,仿佛暮春的零星芳花。
李天王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不解道:“这又是什么妖物?”
李声闻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些,莫要打扰佳人春梦。”
这些人面花的双目都是合着的,但表情恬静,甚至有的唇角带笑,委实像他说的那样,是一群在朱楼春眠美梦正酣的娇娘的脸。若不是情状诡谲,她们的面容当真是秀色可餐,令人心动神摇的。
“这是什么?”李天王压低声音问。
李声闻回答道:“我不敢肯定,总之先莫惊扰了她们,我们小心些先寻夜叉骸,不要无端旁生枝节。曹空花说,夜叉骸在绿树之中,应当就是这片茂林了罢?”
李天王抽了抽鼻子,哼道:“一股水腥味,应当有活水经过,是‘绿洲中心,河水源头’。”
他话音刚落,眼前就一暗,李声闻停也不停,一步踏进了林子。为防烧灼树木,他熄灭了指尖的羲和火,使得林中光线更为昏暗,不得不低下头一步步避开树根石块。
李天王悄声说:“我们走的这个方向对不对啊?”
“按空花郎君所说,只要逆着水声来处,走到河水源头应该就能看到夜叉骸。”
“此处确实有河流流经,”李天王顿了一顿,“但是,有八条河流,全部来自不同的方向。”
李声闻一怔,停下脚步,苦笑起来:“这可如何是好?你知道的,我一向不长于辨路。”
“要我说,找不到路时还是要问道于渔樵,找些住在那的人给你指路才最稳妥。”李天王眼珠一转,站起身来颤巍巍地揪住一张脸皮,问道,“喂,小娘子!你知不知道,夜叉骸在哪里?”
李声闻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人面花睁开双眼,因为吃痛蹙起蛾眉。
“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在扰人清梦,不过我们有急事。你赶紧帮我们指个路,我就放你回去安眠。”李天王松开手,重新蹲了下来。
人面花只皱了一下眉,就变回春风笑面,缓缓摇了摇头。
然而她不过是一张花一样生长的面皮,没有人的颈项承托,这一摇,她的脸便自枝头飘落,好似一朵真正的落花。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乍一听似是少女低语,可若侧耳细听,似乎又只是风吹落英的声音。李声闻盯着地上迅速枯萎的人面花,喃喃自语:“人木……‘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李天王瞠目结舌:“问路就花落?所以是我把她害死了?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不合常理的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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