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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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夫游记-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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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施君是我们的同乡,我被他说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话头转一个方向,所以就问他说:“施君,你没有事么?我们一同去吃饭吧。”
实际上我那时候,肚里也觉得非常饥饿了。
严衙前附近,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馆来。没有方法,我们只好进一家名锦帆榭的茶馆,托茶博士去为我们弄些酒菜来吃。因为那时候微雨未止,我们的肚里却响得厉害,想想饿着肚在微雨里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进了那家茶馆———,则也因为这家茶馆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二个钟头,再作第二步计划。
古语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在锦帆榭的清淡的中厅桌上,喝喝酒,说说闲话,一天微雨,竟被我们的意志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个名胜的地方,谁也同小孩子一样,不愿意悠悠的坐着的,我一见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馆,打算上各处去逛去。从清冷修整狭小的卧龙街一直跑将下去,拐了一个弯,又走了几步,觉得街上的人和两旁的店,渐渐儿的多起来,繁盛起来,苏州城里最多的卖古书、旧货的店铺,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卖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渐惹起我的注意来了。施君说:“玄妙观就要到了,这就是观前街。”
到了玄妙观内,把四面的情形一看,我觉得玄妙观今日的繁华,与我空想中的境状大异。讲热闹赶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场,讲怪异远不及上海城内的城隍庙,走尽了玄妙观的前后,在我脑里深深印入的印象,只有二个,一个是三五个女青年在观前街的一家箫琴铺里买箫,我站到她们身边去对她们呆看了许久,她们也回了我几眼。一个是玄妙观门口的一家书馆里,有一位很年轻的学生在那里买我和我朋友共编的杂志。除这两个深刻的印象外,我只觉得玄妙观里的许多茶馆,是苏州人的风雅的趣味的表现。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茶馆内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噤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藉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茶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一个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馆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里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出了玄妙观,我们又走了许多路,去逛遂园。遂园在苏州,同我在上海一样,有许多人还不晓得它的存在。从很狭很小的一个坍败的门口,曲曲折折走尽了几条小弄,我们才到了遂园的中心。苏州的建筑,以我这半日的经验讲来,进门的地方,都是狭窄芜废,走过几条曲巷,才有轩敞华丽的屋宇。我不知这一种方式,还是法国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样,为避税而想出来的呢?还是为唤醒观者的观听起见,有修辞学上的欲扬先抑的笔法,使能得着一个对称的效力而想出来的?
遂园是一个中国式的庭园,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阁,有小桥也有几枝树木。不过各处的坍败的形迹和水上开残的荷花荷叶,同暗澹的天气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国的将来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结果。啊!遂园呀遂园,我爱你这一种颓唐的情调!
在荷花池上的一个亭子里,喝了一碗茶,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在正厅上却遇着了许多穿轻绸绣缎的绅士淑女,静静的坐在那里喝茶咬瓜子,等说书者的到来。我在前面说过的中国人的悠悠的态度,和中国的亡国的悲壮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来。啊啊,可怜我为人在客,否则我也挨到那些皮肤嫩白的太太小姐们的边上去静坐了。
出了遂园,我们因为时间不早,就劝施君回寓。我与沈君在狭长的街上飘流了一会,就决定到虎丘去。

仙霞纪险

从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着的有不断的青山,更超过几条水色蓝碧的江身,经一大平原,过双塔地,到一区四山围抱的江城,就是江山县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关,直通闽粤,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谓七省通衢,江山实在是第一个紧要的边境。世乱年荒,这江山县人民的提心吊胆,打草惊蛇的状况,也可以想见的了;我们南来,也不过想见识见识仙霞关的险峻,至于采风访俗,玩水游山,在这一个年头,却是不许轻易去尝试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们就急急地雇了一辆汽车,驰往仙霞关去。
在南门外的汽车站上车,三里就到俗名的东岳山,有一块老虎岩,并一座明嘉靖年间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里,远远望得见冲天的三块巨岩江郎山,或合或离,在东面的群山中跳跃;再去是淤头,是峡口,是仙霞岭的区域了,去江山虽有八九十里路程,但汽车走走,也只走了两三个钟头的样子。
仙霞岭的面貌,实在是雄奇伟大得很!老远看来就是那么高那么大的这排百里来长的仙霞山脉,近来一看,更觉得是不见日了。东西南的三面,湾里有湾,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树长藤,不计其数;而最曲折不尽,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来的,是新从关外二十八都筑起,沿龙溪、化龙溪两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条通江山的汽车公路。
五步一转变,三步一上岭,一面是流泉涡旋的深坑万丈,一面又是鸟飞不到的绝壁千寻。转一个弯,变一番景色,上一个岭,辟一个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们在仙霞山中,龙溪岸上,自北去南,因为要绕过仙霞关去,汽车足足起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与夫弯的多,路的险,不折不扣地说将出来,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涧,起码总要超过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命运去拼拼,想尝一尝生死关心,千钧一发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尤其是从仙霞关北麓绕路出关,上关南二十八都去的这一条新辟的汽车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车到关南,行径小竿岭的那个隘口,近瞰二十八都谷底里的人家,远望浦城枫岭诸峰的青影的时候,我真感到了一种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说不出的心理;喜的是关后许多险隘,已经被我走过了,惧的是直望山脚的目的地二十八都,虽然是只离开了一程抛石的空间,但山坡陡削,直冲下去,总也还有二三千尺的高度。这时候回头来看看仙霞关,一条石级铺得象蛇腹似的曩时的鸟道,却早已高高隐没在去雾与树木的中间了。
从小竿岭的隘口下去,盘旋回绕,再走了三四十分钟,到仙霞关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间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的细粒。
太阳分明是高照在那里,天色当然是苍苍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层一层的排列着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动着的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许许多多的很整齐人家,窗户都是掩着的,门却是半开半闭,或者全无地空空洞洞同死鲈鱼的嘴似的张开在那里。踏进去一看,地下只散乱铺着有许多稻草。脚步声在空屋里反射出来的那一种响声,自己听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处稻草一动,偶而也会立起一个人来,但只光着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开了。你若追上去问他一句话呢,他只很勉强地站立下来,对你又是光着眼睛的一番打量,摇摇头,露一脸阴风惨惨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话是一句也不说的。
我们照这样的搜寻空屋,搜寻了好几处,才找到了一所基干队驻扎在那里的处所。守卫的兵士,对我们起初当然也是很含有疑惧的一番打量,听了我们的许多说明之后,他才开口说:“昨晚上又有谣言。居民是自从去年九月以来,早就搬走了。在这里要吃一顿饭,是很不容易。因为豆腐青菜都没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队长是已经接到了江山胡站长的信,饭大约总在预备了罢?”说了,就请我们上大厅去息息。我们看到这一种情况,听到了那一番话,食欲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声队长万福,跳上车子,转身就走。重回到小竿岭的那个隘口的时候,几刻钟前曾经盘问我们过,幸亏有了陈万里先生的那个徽章证明,才安然放我们过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卫生,却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就回去了么?”回来一过此口,已经入了安全地带,我们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就在龙溪边上,一处叫作大坞的溪桥旁边下了车,打算爬上山去,亲眼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史浩方把石路铺起来的仙霞关口。一面,叫空车子仍遵原路,绕到仙霞关北相去五里的保安村去等候我们,好让我们由关南上岭,关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风景。
据书的记载,则仙霞岭高三百六十级,凡二十四曲,有五关,×十峰等等。我们因为是从半腰里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关门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关,前前后后,有四个关门。第二关的边上,将近顶边的地方,有一座新筑的碉楼在那里,据陪我们去游的胡站长说,江山近旁,共有碉楼四十余处,是新近才筑起来的,但汽车路一开,这些碉楼,这座雄关,将来怕都要普通成些虚有其名的古迹了。
仙霞关内的岭顶,有一座仙霞亭,亭旁住着一人家,从前大概是守关官吏的住所,现在却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里卖茶给过路行人。
北面出关,下岭里许,是一个关帝端。规模很大,有观音阁、浣霞池亭等建筑,大约从前的闽浙官吏来往,总在这庙内寄宿的无疑。现在东面浣霞池的亭上,还有许多周亮工的过关诗,以及清初诸名宦的唱和诗碣,嵌在石壁的中间。
在关帝端里喝了一碗茶,买了些有名的仙霞关的绿茶茶叶,晚霞已经围住了山腰,我们的手上脸上都感觉得有点潮润起来了,大家就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
“啊!!原来这里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晓得这关名之妙喂!”
下岭过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里,坐上车子,再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曾经我们走过的山岭,这座东南的雄镇,却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怀里去了。

小春天气


与笔砚疏远以后,好象是经过了不少时日的样子。我近来对于时间的观念,一点儿也没有了。总之案头堆着的从南边来的两三封问我何以老不写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笔砚的明证。所以从头计算起来,大约从我发表的最后的一篇整个几的文字到现在,总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抛离纸笔以来,至少也得有两三个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来较量这一年或三个月的时间,大约总不过似骆驼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后天亏损─—这是我们中国医生常说的话,我这样的用在这里,请大家不要笑话我─—的我说来,渺焉一身,寄住在这北风凉冷的皇城人海中间,受尽了种种欺凌侮辱,竟能安然无事的经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却是一种摩西以后的最大奇迹。
回想起来这一年的岁月,实在是悠长的很呀!绵绵钟鼓初长的秋夜,我当众人睡尽的中宵,一个人在六尺方的卧房里踏来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暗淡的前途,曾经熏烧了多少支的短长烟卷?睡不着的时候,我一个人拿了蜡烛,幽脚幽手的跑上厨房去烧些风鸡糟鸭来下酒的事情,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现在回顾当时,那时候初到北京后的这种不安焦躁的神情,却只似儿时的一场恶梦,相去好象已经有十几年的样子,你说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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