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古威没有做声，我想他心里一定不好过，但是我早晚都要面对林立翔，面对我们三人如此尴尬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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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翔带我去了曾经打工的酒店餐厅，彼时熟悉的同事几乎都已不在，六年果真不是一段很短的日子。
“这顿饭一定要我请，千万别跟我抢。”我这样对林立翔说，因为在最贫穷的学生时代，他从不曾亏待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笑，目光温和得不像他，大概是我太久没见他的缘故。
“如果有人告诉我你去了百老汇，我一定会觉得那个人疯了！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从后台见到林立翔直到现在，我始终恍恍惚惚，犹如置身梦境，他与我近在咫尺，却又好像一点也不真切。
“你还真不关心我啊，巴洛克之诗也算是挺有名的剧团了。”
“抱歉，在出演《黑雁山》之前，我对舞台剧的涉猎相当有限，在接到这个通告之后，我做过一些功课，但也许是我太疏忽了，没有注意到你的名字……”
“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剧团里都只是一个小人物，半路出家嘛，哪有一步登天的，接手剧团也只是三个月前的事。”
“几年前我拍《纽约客》的时候，一个人去了华尔街，那时候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只是想看看你后来的人生，可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离开那里，去了与那里截然不同的百老汇发展。”
“在大四以前，我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我走上这样的一条路，但那年在华尔街实习之后，我才发现一切都与我想象的太不一样。我喜欢挑战，喜欢竞争，那会让我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我享受成功带给我的自豪感，然而当我真正走近自己的梦想之地，看到那里的残酷和凉薄，看到那里的人为了金钱和欲望变得麻木不仁甚至不择手段，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单纯的梦想只是学生独有的权利，外面的世界永远都是弱肉强食的。”
“我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是错误的，直到毕业之后我带着迷茫回到华尔街，竟然发现自己对它产生了一种抵触的情绪，越来越没有办法忍受那些为了利益生活得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终于有一天，我放下一切，离开了那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到处走。那天，我走进百老汇剧院看了一部音乐剧，在那三个小时里，我忘记了心中所有的困惑和不快，完完全全地被演员们的表演所吸引。我差点就不记得自己对艺术的热爱，那份被压抑了太久的热情好像突然在我的身体里苏醒过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里有了纯真的光芒。我想起我们初识的情景，还有从他那里借来的笔记，其实他今天所走的这条路并非无迹可寻，只是年少时，我们对所谓梦想总是执着到近乎盲目。
“我做了一件至今想起来都任性到可谓疯狂的事——我离开了华尔街，开始在一些剧团里寻找机会，然后就成了巴洛克之诗的一名剧务。”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无法想象，像他这样自信满满又野心勃勃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做一些琐碎而又默默无闻的事。
“这在别人眼里也许很荒唐，我却觉得很快乐，这种快乐和从前赚到一大笔钱或是拿下一个多大的项目的心情截然不同，是一种发自心底最单纯的快乐，原来竞争和利益真的会让人变得麻木，在我不屑他人的时候，自己竟也在渐渐变成这样的人。在没有公演的日子，排练其实是既辛苦又寂寞的，所以剧团里的人大都心态平和，发自内心地热爱这一行，当然，恶性竞争也是有的，只是看管了华尔街的勾心斗角，我对这些早已看淡，正是这样纯粹的心态，被当时剧团的负责人所赏识，我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人，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他今年退休以后，就力排众议，推荐我接他的班，好在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令他失望。”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我熟悉的那种骄傲神情，然而，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是平静温和的，再无当年那咄咄逼人的锋芒。
“立翔，我真佩服你，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认自己追逐了错误的目标，更少有人能勇敢地放弃拥有的一切重新开始。从前，我以为你的自信和优越感多多少少来自于你良好的出身，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你自己本身就拥有一颗强大的心。”
他低头笑了一下，牵起的嘴角里竟流露出一丝隐约的羞涩：“我没有你和所有人想的那么好。你们都习惯了我是一个优秀的人，我自己更加习惯这种被所有人仰慕的优越感，早就忘了该如何放低姿态，所以当遭遇不顺遂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身边的人，刻意不与你们联系，反正你们不知道我在哪里，也一定以为我过得很好。”
“我承认，我和大家一样，对你抱着很高的期待，总觉得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但事实也的确印证了我的想法，即使你追逐的梦想崩塌，却依然能为自己开创另一片天，这样的你才更令人折服。相比较你，我就差劲得多，当年进演艺圈都犹豫不决，还给你发了那样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不过当时我总觉得你的语气有些不对劲，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时候你自己也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
“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当时我的确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彷徨，还记得我在邮件里是怎么对你说的吗？”
“记得，你说有时候换一个角度看世界，才发现脚下的路是最窄的。前途未卜，未必是坏事，它意味着更大的可能和更多的希望。这番话令我立刻就下定了决心。”
“其实在给你建议的同时，我自己也豁然开朗，我想，我差的也只是那一点点决心，而你的适时出现，刚好推了我一把。”
“那么说，我也算是为你做过一点小小的贡献咯。”我打趣道。
他却敛起了笑意，专注的目光望得我心中一动：“若绮，现在的你真让我觉得惊艳。”
我局促地扯着笑回答：“其实我也没怎么变吧，除了比过去老了。”
“不，过去的你美得很清新，但很青涩，而现在的你，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美丽大气的女人，举手投足间好像都有光芒，很耀眼，却又不会灼伤人。”
如此直白的夸赞和他灼灼的目光令我想要逃走，却又无处可逃，只得举杯啜饮掩饰自己的心慌。
他却轻轻一笑，眼里添了几分戏谑，又似乎有几分自嘲：“你和关古威，到底还是在一起了。”
我隐隐觉得他有言外之意，但一旦在他面前谈及关古威，我总是充满愧疚，当年对他的隐瞒始终令我无法释怀：“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踌躇半晌，终究决定继续隐瞒，毕竟早已时过境迁，又何必纠缠于过去：“没什么，大概因为他和你是好朋友，所以感觉有些奇怪……”
“若绮，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一直都是我。”
☆、重逢（下）
我们的对话被上菜打断，年轻的服务生训练有素，但见到我还是有些激动，怯生生地问我能否合影，我不忍心拒绝，起身与她走到光线亮一些的地方拍照，远远地看到林立翔端着咖啡慢慢地喝，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优雅的模样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可是我的心里却七上八下，林立翔的那句话将我的心搅得一团乱，或者不单单是这句话，今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意有所指，有很多揣测盘踞在我的心头，却又不敢轻易地妄下任何结论。幸好，对着镜头强颜欢笑已是我的强项，身边的影迷沉浸在惊喜中没有察觉我的心不在焉。
“抱歉。”我回到林立翔身边，为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道歉。
“不用抱歉，我刚刚才告诉你，该说对不起的人，一直都是我。”
“我不是十分明白你的意思。”
他轻叹一口气，缓缓道：“我想如果不是我，也许那时候你们就已经在一起了。”
他的话令我紧张得无法思考：“你是说……你的意思是……”
“我早就知道关古威喜欢你，我以为只要你们还没有在一起，我就有公平竞争的机会，而且你选择了我，我就更相信自己是对的。”
“既然如此，你并不需要向我道歉，事实上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不，我的确是做错了，我太过自负，所以根本没有考虑到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注视着我的双眼，说得极为诚恳，我却五味杂陈，没有勇气坦诚以待，唯有逼迫自己回应他的目光，伪装镇定。
然而，他接下来做的动作，令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倒流，空白一片的脑袋嗡嗡作响，好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一阵晕眩。
他从口袋里掏出的那张纸已经泛黄，可是那上面的字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关古威画的音符，我写的字句，我们的《风钟》。
“怎么……怎么会……”我伸手拿起曲谱，轻薄的纸张在我指间不停颤抖，如同我的声音一样。
“来宿舍帮你搬家的那天，我无意间在一本书里看到这张谱子，直到那一刻，我才确定你是喜欢关古威的，否则你不会写出这样动情的歌词，也不会将你们之间的事对我隐瞒。或许是自尊心作祟，我鬼使神差地拿走了它，但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这样的行为很无耻，我曾经想过要向你坦白，可是由始至终，你都没有提及过这件事，这令我失去了将它还给你的勇气。那么多年，这件事始终令我耿耿于怀，尤其是当我看到你们在一起的新闻，更加无法原谅自己，所以这次回国，我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你一面，将它交还给你。”
我震惊地听着林立翔娓娓道出我一无所知的往事，内心在惊涛骇浪之后渐渐释然。原来这么多年，我们都被心中的秘密折磨着，对对方心怀亏欠，而这一切，正是出于我们对这份感情的重视，于是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中的不堪，将最好的自己交给对方。
“立翔，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从一开始我就不该隐瞒你，是我没有向你坦诚。而你一直都对我那么好，甚至在知道我的隐瞒之后也没有责怪我，这句‘对不起’，从来都是我欠你的。”
“或许你选择不告诉我才是对的，那时的我那么骄傲，也许你的坦白反而会伤害我。”
他说得很轻松，如同一个玩笑，我心中却热流涌动。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他都是那个会在最恰当的时候给我最熨帖的安慰的男孩。在我与他的爱情里，他才是最无辜的，我无法想象他在得知真相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可是他却选择默默地承受痛苦和猜忌，保全了我们的爱情，而且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他都在竭尽所能减轻我的愧疚感。
“啧啧，你这么感动，让我很心虚诶，”他笑道，随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我可算是解开这个心结了。好了，你是不是也差不多该去找关古威了，我想他再没心没肺现在也未必会好过。”
我望着他略带戏谑的表情，忍不住问：“你刚才是不是故意在他面前约我的？否则以你想事情的周全程度，大可之后私下约我。”即使我跟林立翔早已不再有感情瓜葛，但男人多少都会有好斗的心。
“哈哈，”他大笑，“若绮，你真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不过我觉得，关古威情愿看到我们大大方方地见面，也不愿发现我们私下悄悄会面，你说呢？”
“好吧，”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思细密的程度总是在我之上，“那么我是该走了，明天剧场见吧。”
“那我就不送你了，在酒店打车应该很安全，何况我想，你应该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嗯，明天见。”我起身，刚踏出一步，又回过头，林立翔依然注视着我，嘴角带着温柔的弧度，我不觉有些莫名的感伤，握紧手中的曲谱，轻轻地开口：“立翔，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是真心爱你的。”
他点了点头，动作很小却很坚定：“我知道。”
我会心一笑，然后转身离开。
餐厅的乐师正在演奏二号夜曲，那是林立翔曾经在这里听我弹奏的曲子。
那段爱情在我的身后，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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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上一辆出租车，向关古威家里疾驰而去。我们走过了那么多时光，但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此时此刻，我只想毫不迟疑地奔向他，紧紧拥抱他。
于是，在关古威为我打开门的一瞬间，我不顾一切地抱紧他。
他很意外，但立刻更紧地将我搂在怀里。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爱究竟有多深，如果人生有一刻可以被定格为永恒，那么我希望是现在。
“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