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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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震评传-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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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与章学诚论修志
乾隆三十八年癸已(1773)夏,戴震和章学诚相见于宁波道署。那时,戴寓居浙东,主讲金华书院,授课之余,研读顾炎武《诗本音》,讽诵经文,叹为不易。而章学诚正撰《和州志》,与浙江宁绍台道冯定九交游。章、戴相见时,戴震已五十岁,章学诚三十六岁,时戴震已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和三十六年(1771)撰《汾州府志》和县志,章学诚首撰《和州志》刚开始,始作体例。章、戴论学,可谓一是学界新秀,一是完全成熟了的饱学硕儒。乾隆五十五年(1790),在戴震过世后十三年,章学诚曾著《记与戴东原论修志》一文追述此事。
章、戴分歧,由来已久。自顾炎武倡理学即经学,乾嘉学人以语言文字通经,章学诚力主“六经皆史”,对戴震的“以词通道”颇不以为然,章说:“就经传而作训故,虽伏、郑(按:伏生、郑玄)大儒,不能无强求失实之弊,以人事有意为攻取也??离经传而说大义,虽诸子百家,未尝无精微神妙之解,以天机无意而自呈也。”①意思是说,解语言文字并不能通道。章、戴论修志,分歧甚大,戴重在考订史地沿革,章重在言文献。初看仿佛没有什么区分,考订也要通过文献,重文献也为考订。其实,戴、章的分歧,有类于戴震和惠栋的区分,戴求其是,惠求其古。重文献的目的是考订史实,尽信书不如无书。考订沿革还必须与实际情形相结合。章提出重文献,是以一般历史科学的文献要求来要求地方志,未免不合方志需实情的体例,戴震重沿革实际上就是重历史和现实的实际情况。戴在《答曹给事书》中举出诸多文献有误的例子,已如上一节所叙述,在纠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将虎泽说成永宁州北,与虎泽近邻的美稷城在汾州府西北时,以实地指其文献之误:“自府而西北至永宁州之北,群山簇拥岩谷之险,绝无平地以容所谓虎泽者。”②由此可见,戴震重考订历史沿革的提法较章氏主文献表达得更科学。由于章、戴的一贯分歧,章说:“戴君经术淹贯,名久著于公卿间,而不解史学;闻余言史事,辄盛气凌之。”③其实,戴氏著《七经小记·水地记》,研核《春秋》,校注《水经注》、修《汾州府志》、《汾阳县志》,为人撰谱牒传记,已足说明戴氏不是不懂史学。章、戴时期的史学和后来的通史不大一样,那时的史学多指经史要旨、地方志,章氏《文史通义》内篇多言经书,以史解经,以经言史,外篇纯为修志之事。从这个情形去看,戴震恰恰是个史地学大家。而其史论则渗透在修志、撰谱牒、校《水经注》的实践中。至于戴震重史实考订,更是历史学的基本功。章太炎曾要修“启寻方来”的通史,“试作通史,然后知戴氏之学,弥仑万有”,并说:“上世草昧,中古帝王之行事,存于传记者已寡,惟文字语言间留其痕迹,此与地中僵石为无形之二种大史。”①章太炎把语言文字看作研治古代文化和古代史的化石,颇具的见,而他认为,戴震精于文字音韵,自然是精于“无形大史”的人,故章太炎治史,反讥王鸣盛、钱大听治史“昧其本干,攻其条未”,反“觉定字(按惠栋)、东原,真我师表“。可见戴震确实是治经学而连同① 章学诚《校雠通义·外篇·吴澄野太史历代诗钞商语》。
② 《答曹给事书》,见《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137 页。③ 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三《记与戴东原沦修志》见叶瑛校注本中华书局1985 年版869 页。① 《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1977 年版172 页。
史学的人。
据章学诚的记载,当戴震看到《和州志例》以后,就说:“此于体例,则甚古雅,然修志不贵古雅,余撰《汾州》诸志,皆从世俗,绝不异人,亦无一定义例,惟所便尔。夫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则志事已竟。侈言文献,岂所谓急务哉?”当章学诚作出辩白以后,戴又说:“沿革苟误,是通部之书皆误矣,名为此府若州之志,实非此府若州也而可乎?”②这里主要之点是:一、修志不贵古雅。二、地方志体现地方习俗、地方文化的特色。三、地方志用于说明地理位置、地名沿革等问题时,尤须重于历史地理的研究,非要把地理的历史沿革搞清楚不可,如地史沿革有误,必然张冠李戴,整部地方志不是某处,而是他地,因而失去了价值。故戴震批评章学诚“侈言文献”。平心而论,戴震的这些看法大致不诬。修地方志不贵古雅,而要体现地方文化特色,恐怕修志的目的就在此。前面已提到,自周代起采风览观民俗,上古就有方国地史,都是地方志的滥觞,它们并非不古,却以处处体现地方文化特色见长,如可以与方志相比的汉代扬雄《方言》,著者并非不能雅,恰恰是著磅礴有势、富丽高雅的大赋的名手,但《方言》一收早已不雅训的“绝代语”(汉代仍可能出现在方言中),二收方国俗语,唯其如此,它才有价值,成了“悬之日月不刊”的名著。戴震崇尚汉学,以弘扬民族文化为己任,以研习国故经典为能事,但同时强调地方文化的意义,尤其在纂修地方志中,他主张完全从俗,全力捉住地方文化,在戴震的整个视野中,志书无疑是经典文化的补充,是民族文化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至于戴震“悉心于地理沿革”的主张,上节提到的《答曹给事书》中一系列的纠缪改错,是这一主张的一个注解。他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代人所作的《应州续志序》中也曾强调说:“古今沿革,作志首以为重。”并因此对《应州续志》的作者“南丰吴君”提出建议,作了一系列的纠谬补逸(当时的学风是作序绝不为人护短),可见他在与章学诚论修志时提出的主张是深思熟虑之论。在戴震看来,也只有从俗并考其沿革以求实,才能使方俗史志发挥“雅”的作用,他说:“余曩因诗古文词所涉,检寻郡邑志书,其于经史中地名、山川、故城、废县,以及境内之利病,往往遗而不戴,或载之又漫无据证,志之失,大致尽然。”①戴震的治学经验反复告诫他,地史沿革不可不考。就以《应州续志》为例,连应州(今山西应县)古代在何处也发生了问题。旧《应州志》称应州为秦汉的阴馆县。阴馆又在何处呢?考《汉书·地理志》“雁门郡阴馆累头山,治水所出,东至泉州入海,”《说文解字》也说:“漯水(按:即治水,今桑干河上游)出阴馆累头山。”《魏书》、《水经》皆同。《寰宇记》则累头山和阴馆城相距还远着呢!因而需要确指阴馆在何处,戴震继考《水经注》、《十三州志》、《读史方舆纪要》、《一统志》,发现阴馆与那些和应州相近的地区相距甚远,以阴馆说明应州则过于粗疏。《十三州志》说:“剧阳在阴馆东北百三里。”顾祖禹说:“汪陶废县在应州西。”《一统志》:“汪陶在山阴县东。白狼堆在〔应〕州西北,巨魏亭在〔应〕州北,剧阳在〔应〕州东北。”戴震的结论是:应州大约是汉代汪陶、剧阳二县地,与阴馆无关。
《应州续志》又说:“北魏天平二年应州置善无郡,领善无、沃阳二县。② 《文史通义校注》(下),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本1985 年中华书局版869 页。① 《应州续志序》,见《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138 页。顾祖禹也说:“沃阳废阳在应州西南,善无城在代州西北七十里,本汉县。”戴震考之《汉志》,沃阳有盐泽。《水经注》:“盐池西南去沃阳故城六十五里。”《十三州志》云善无县南七十五里有中陵县。这些说明盐池、沃阳、善无、中陵该相距不远,但据文仍不能说明问题便进一步考之实地,中陵是乾隆时宁武的神池县(今山西神池县),善无在其北,沃阳盐他是唐代的安北部护的胡落盐池,乾隆时的偏关外归化城西的蒙古地,清代偏关五寨吃的盐仍从蒙古来,况且中陵、善无、沃阳的水流归地近内蒙的树颓水(按:或指浑河)注入黄河。经文献书证和地域实证相结合,戴将沿革弄得水落石出,指出沃阳距应州遥远。《应州续志》说曾在应州置郡领沃阳、善无是不确的。以上二例,再一次说明,戴震十分重视文献,文献功夫是历史科学的基本功,戴震岂有不重视之理。当文献不足征时,应考之实地,以求地史沿革究竟。文献是手段,考证史实,弄清原委是目的。而这些归根到底又服从于修志以“利民”这个总要求。
戴震认为,不仅修地方志如此,凡涉及历史科学的学问均应如此。乾隆三十六年(1771)戴震应邀到汾阳修县志时,有位叫温方如的向戴震请教,温氏研究汾州地区的金石文字,著《西河文汇》,方如持三寸搦管,在荒榛颓垣中寻访残碑,精神是可贵的,但未能远涉名区,仅杂取府州县志以证,而汾州府辖州县八,温氏还差两个县没有顾及到,于是又涉及到书名所及的地史沿革问题,温氏书名踵其师周某《西河遗事》、《西河诗汇》之类,因是寻访西河的金石文字和碑石,不得不考其沿革。所谓西河,先秦时府境于七国赵地,其西临永宁宁乡,直到北魏太和年间才正式置西河郡(戴震的考释已见上节)。温氏的书采编自宋以下,因是西河郡的金石、碑刻,“特以有涉于方志,观事存之”,“倘用是专事遗逸,为府州县补阙正讹”,同样是有意义的,因而考订沿革,正西河之名,以期搜集之全,就十分必要了。我们再一次看到,在方志、地区文集中,文献往往只是潜台词,是考有关史实的基础,一旦考订清楚,是不必堆砌在方志、文集之中侈言文献的,这正是醇儒之论,硕学之士的卓识,是很值得玩味,值得索其志趣的。
针对戴震不贵古雅从世俗,重地史沿革而不侈言文献的说法,章学诚说:“余于体例,求其是尔,非有心于求古雅。然得其是者,未有不合于古雅者也。”所谓“是”,就是合乎对象的实情,合乎规律,但不一定合乎古雅。章说:“如云但须从俗,则世俗人皆可为之,又何须择人而后与哉?”戴震的“从俗”,如前所说是从当地实情出发,从地方俗文化的特点出发,即使是通俗、浅俗,深入方能浅出,又岂是“世俗人皆可为之?”章又说:“方志如古国史,本非地理专门。如云但重沿革,而文献非其所急,则但作沿革考一篇足矣,但为集众启馆,敛费以数千金,卑辞厚币,邀君远赴,旷日持久,成书且累函哉?且古今沿革,非我臆测所能为也。考沿革者,取资载籍。载籍具在,人人得而考之,虽我今日有失,后人犹得而更正也。若夫一方文献,及时不与搜罗,编次不得其法,去取或失其宜,则他日将有放失难稽,湮没无闻者矣。夫图事之要,莫若取后人所不得而救正者,加之意也。然则如余所见,考古固宜详慎;不得已而势不两全,无宁重文献而轻沿革耳。”①方志是历史地理科学,它是历史,但涉及地理史,戴震所谓沿革,正是地史的沿革和发展,至于“宁重文献而轻沿革”,等于说“宁重资料而轻由史实① 《文史通义校注》(下),章学诚著,叶瑛校注,中华书局1985 年版869 页。得出的实际结论”,如果修志不以可靠结论为和起点,仅是堆砌文献资料,就可以想象方志将成为地方资料汇编,连当时的实地实情的叙述也被挤走。章的这一修志思想,连冯定九起初也不能接受,章叙述了上面的一番话以后,冯发问说:“方志统合古今,乃为完善,岂仅为之数百年以内设邪?”章解释说;“史部之书,详近略远。”又说方志不过上百年,二三十年要重修,“若云但考沿革,而他非所重,则沿革明显,毋庸考订之,州县可无庸修志矣”②。史书详近略远,也不足以补其汇集古今资料之弊,这显然是两回事,不能说古代资料少些而近现时期资料多些,就可纠补资料堆砌之弊。又说因百来年,二、三十年要重修,沿革明显,不用再考,如重沿革,则用不到续修方志了。事实是戴震力主由文献史实将沿革考订清楚,万无一失,以为起点,决不是毕其功于一役,恰恰为后世续修楷式,为后世续修提供一正确的前提,续修志则可放手在前志基础上叙述近百年的新变化。
章学诚的这篇追记的文末,叙述了这样一件事:戴震在与章学诚论辩过后,第二天将《汾州府志》拿给章看,并说,于沿革以外,与众不同者是列僧人僧事于古迹之中,因名僧必居古寺,古寺当归古迹,故取名“名僧事实”,归之古迹。对此,章氏认为“古迹非志所重,当附见于舆地之图,不当自为专门”,至于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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