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具顷寻了个与商穆单独相处的时机，二人并驾齐驱，他问出心中疑虑，“王君是否不喜游某的江湖朋友？”
商穆眼波流转，于马上微微一笑，“不，将军行事自有考量，与敌对战亦多有奇谋，用人乃是大事，我不便置喙。不过依我对军队的理解，军中讲究的是令行禁止，下级对上级绝对的服从方能有效地执行将帅之令，江湖游侠固然武功高强，但她们不受拘束的天性恐会在关键时刻给统帅造成影响，此乃双刃剑，游将军不得不防。”
游具顷道：“多谢王君提醒，游某会小心行事。不过眼下我们正当用人之际，特殊时期，我认为人才堪用则用，不必拘于一格。”
商穆点头，“确实如此，具顷自有一套识人用人的本领，商某浅见，莫要见笑。”
游具顷摇头：“王君出自将门世家，耳濡目染的都是将帅真知，游某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商穆乃辅国大将军商沛兴嫡长子，同母所生两位妹妹，二妹商逸，拜从三品云麾将军，三妹商卓，拜正四品忠德将军，皆守南疆，手握十五万精兵。若萧珏在南疆起事，首先要面对的便是商沛兴母女的兵戈相向，紧接而来的便是文昌、永兴都护府以及越州州牧的围剿，甚至皇帝还有可能会让西泽都护府也参与过来，因此萧珏的压力之大常人难以想像，而王君商穆突现南疆，形势将再一次变得微妙起来。游具顷心中有希冀，但不敢在商穆面前说出来，那便是将辅国大将军手中的十五万精兵为己所用，他明白这很难，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只要景王与景王君同在。
游具顷想起符渊所托，又问了一句：“不知王君对麒剑符渊有何看法？可堪为令郎之师？”
商穆道：“既是小儿的意愿，那就让他自己择师吧，我不予干涉。”姚五郎自幼古灵精怪，想法天马行空，等闲的师傅也驾驭不住他，而他也想借机看看这麒剑符渊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总之，一切自有机缘。
萧珏与游具顷分别后就地揭竿而起，一路南下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那五千兵士如今已冠上“襄王军”的称号，果然景晨的名号一打出来，响应者众，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每日都有数百乃至数千人来相投，引起各地官府注意的同时她手中的军队也日益壮大，与游军合并之时她已有七万之众，而那五千守陵兵士早已在与各地官府频敏发生的小战中迅速晋升着。
萧敏兰所率族人未到红叶镇便听说了萧珏起义的事，萧敏兰果断决定晌应萧珏，转道显扬郡。萧氏本是显扬望族，而显扬郡自来以名人隐士闻名圣乾王朝，圣乾学子泰半聚集在显扬，萧珏之母曾为太女太傅，后官拜尚书省右仆射，在朝中德高望重，民间更是门生无数。京中萧府被抄后，皇帝本欲将萧氏在显扬的旁支九族也一并铲除，奈何此举在显扬引起轩然大波，数万学子聚在郡守府前大闹，甚至还以身相殉，显扬郡守懦弱，其本身也是萧氏门生，于是半推半就地拖延至今，萧府老宅的族人才得以善存。
萧敏兰带着嫡支族人回到显扬，公然响应萧珏起义，向学子们道出真相，应证了那铺天盖地的关于景王未亡的谣言，于是被踩在泥泞里的萧氏形象又重新高大起来。义救景王成了萧氏合族之举，仁义之族反被皇帝迫害下狱惨遭酷刑凌虐，但为了匡护比皇帝更有王者风范的景王殿下，萧氏表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萧氏文人辈出，舌灿莲花，只借取数场诗会便赚取了学子们一腔怜悯与热血。
有了萧氏的煸动，于是学子、隐士、游侠……但凡觉得自己有几分志气与能耐的人纷纷搭上了萧珏这一艘百年难余的船，想要给自己人生来一抹重彩，而那些南地因为大旱而致今秋颗粒无收的普通百姓，正被当朝各种苛捐杂税、贡赋兵役折腾地在生死线上徘徊，民怨沸腾之际闻讯更是义无反顾地加入襄王军，她们不懂得很多大道理，只有最起码的一点，跟着仁义之师能得一口饱饭吃，结束她们草根树皮观音土的悲惨生活。
萧珏没想到这么快便能与游具顷再见，看到他身后的族人和万匹战马上顿时了然，千言万言最后只剩一声慨叹：“游具顷，姐姐到底还是连累你了！”她看到他怀里沉睡的儿子，和他一身的风霜相比，孩子的睡颜是那样安祥甜美。
游具顷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开弓便无回头箭，向前看吧，萧珏。来，有一个人，你见了必定更加意外。”
言毕拽了萧珏走到商穆面前，商穆刻意回避令他与萧珏独处，此份探察入微的心思和豁达很令游具顷慰贴，
果然萧珏起先不经意看了商穆一眼，面色忽而凝重地又仔细看了看，眼睛攸地睁大，难以置信道：“穆君？！”
商穆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半年多不见，她早已裉去了当日的文气与妩媚，一身武甲趁得她身姿笔挺，面容中多了几丝沧桑，唇角的梨窝不见了俏皮，却凝炼了几分毅然果敢与杀伐之气。他整色深深弯腰行了一个大礼，道：“多谢你救了我的妻子！为此带累了你的家庭与亲族，请受商穆一大拜！”
“使不得！使不得！”萧珏忙避了开，有些手忙脚乱地扶起商穆，眼眶却红了：“穆君何须如此多礼？原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啊……”
☆、第42章 商家军
“我一直暗中打探你们的消息，奈何萧珏无用，未能及时援手，令你们受苦了……”
女子的担当往往如此沉重，商穆摇着头止住了萧珏的自责，道：“不，你为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与吾王此生都难以偿还……我们一路往西，沿途虽有惊但无险，萧安这孩子极为懂事，两个孩子已是形影不离……如今我将他们安顿在西泽，安全上没有问题。”
萧珏眼中溢满思念和悲怆，带着哭腔笑了一声：“那就好……那就好，萧安就是太过安静了些，与他弟妹皆不同……”
商穆想要安慰她，然而此事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显得很空白，丧女之痛啊，那样的沉重与悲哀，永远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好在萧珏一向很会控制情绪，她主动向商穆谈起景晨，“景晨现下在堕林邑毒王处疗毒……”
商穆欣慰含泪，按捺住自己微颤的双手，小心问道：“能亲自从你口中得到她的消息，我已放下一半心……不知，吾王她所中何毒，如今情况如何？”长生殿地宫那间阴暗的囚室时常不经意间闯入他的脑海，对景晨的担心已经积累到令他如烈火焚炙。
萧珏道：“似乎是东宁巫族那边的毒物，我知我若说出来，你必定想活剥了那位，她对景晨下的是淫毒，而且还有蛊虫……”
果然，商穆与游具顷均是倒吸一口凉气，商穆更是气得险些当场将身前的矮几拍成碎片，他闭目强自平息了自己些许怒气，向来温润的声线变得冰冷而僵硬，“那个人已经丧心病狂了，好歹吾王是她一母所生的姐姐，竟然如此禽兽不如，简直天理难容！”
萧珏冷笑道：“毒王樊询一眼识出景晨所中之毒，解起来也仅是时间上的问题，那个人，我会留着，让景晨自己去料理，冤有头，债有主！”
商穆眼中也是冷芒闪烁，他起身掀开萧珏的帐帘，入目是初具规模的大营，兵士大部分面黄肌瘦，精神却都很好，他回过头来对萧珏道：“我将我王府总管姚启留下来，帮你督办粮草事宜，另外我随身侍卫均是昆蒙军轻骑出身，也可留下来为你们训练骑兵排阵，等我从堕林邑接回吾王，再与二位会合，你看如何？”
萧珏笑：“穆君怎么知道我正为粮草发愁？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果真是急我所需，如果再来点马就好了……”
商穆道：“马匹、戎服、铠甲、棉衣，你所需要的这一切，都可以让姚启去办。”
萧珏闻言大悦，“穆君大气！我知景晨富可敌国，但是你们也有几十万昆蒙军要养，江北战事铺开，所耗者甚巨……”
游具顷也点头，正是心中日渐认同王君，才无法安心受之。
商穆从容道：“不用担心，你们既建“襄王军”，那由景王府出资，也是理所当然的份内之事。吾王安在，便是散尽家财又何妨？她会挣回来的。”
此言一出，三人均是一笑，气氛难得松快几分。
商穆言出必行，当日下午便要出发往南，身边只留下两名侍卫与医官衍苏同行，姚启已经早一步出发前去筹集粮草。
萧珏与游具顷拍马相送十余里，临别之际，萧珏斟酌道：“穆君，有句话我要对你讲，虽然尽力避免与商将军正面交锋，然而两军总有一日会在战场上遇到，你……”
商穆勒马，道：“不仅是你，我们都在避免这一天的到来，既然要去南疆，我自会去找母亲谈谈，你暂且放心，倘若万不得已兵戎相见，那么，就当作彼此不识，不必束手束脚。”言毕拱手示礼，而后一甩马鞭，淡金色的汗血宝马嘶鸣一声奋蹄而去。
萧珏点头，看着商穆四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游具顷叹道：“王君也着实不容易……”
萧珏收回远望的视线，道：“人生在世无易事，却也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商将军要与景晨兵戎相见也非易事，你觉得先帝当初为何会挑选商家子做景王君？大婚第二日景王便携夫远赴封地，而商将军不久后被贬南疆这个化外之地，堂堂辅国大将军在此一守便是二十余载。其实，先帝才是老而弥精，眼光毒辣。”
商穆欲入堕林邑，每每想到与景晨的距离在一日日接近便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不出两日便入了南疆地界。然则他再急切也必须先折道勐库城将军府，与他二十余年未见的母亲妹妹们见一面。
商穆的面目其实与他两位妹妹皆很相似，他又着女装，是以当他勒马停在将军府门前时，门童竟口呼“将军！”而后才发现“将军”与往日神态大有不同，连胯#下座骑都换过了，这才疑道：“敢问阁下是？”
商穆道：“大将军可在府中？”他的声音虽温润如玉，然而自有一股威压如影随形。
门童忙道：“在的，在的……”
马儿不奈地喷息，摇头晃脑，商穆松了马疆，“烦请速去禀报，就道儿访至，求见。”
门童诺，低头转身一路小跑而去。
不消一刻，从府内风风火火地疾步走出一位年约七八十岁的妇人，乌发玄衣，身材高挑，目光矍铄，神色激动，面庞泛红，门童则一脸兴奋地跟在后面小跑着。
商穆远远见了便立即翻身下马迎了上去，口中喊道：“母亲！”
来人正是辅国大将军商沛兴，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门槛，神色激动，泪盈于睫，却俯身行了一个礼，道：“臣商沛兴拜见王君！”
商穆哪里肯受母亲的礼，早一把将母亲扶住不让她弯腰，含泪道：“母亲何须如此多礼？我是您的阿穆啊！您与我二十余年未曾见面，如今一见却对我行此大礼，您让儿子情何以堪？”
商沛兴欣慰地笑，伸手去抚商穆的鬓角，眼中的热泪这才禁不住往下流，“我儿啊，母亲想你啊……自青元节后，我便一直在等你来。”千言万语，数十载的思念与担忧，便全凝结在这一声“想你”里面了。
商沛兴将商穆引进将军府，只让他两位妹妹的夫君们带着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前来认亲，商穆早有准备，待人如沐春风，给了子侄们不菲的见面礼。商家武将传世，这一代出了个景王君，本应是无上尊荣，可惜非但没能提携家人，反而令母亲妹妹带着一家老少受皇帝猜忌，商沛兴本是先帝当初寻了由头故意发落到南疆来的，而皇帝登基后便从来没表露过要将商沛兴调回京城的想法，不过南疆民风甚为骠悍，群蛮各族齐聚，为了土地山林和奴隶，各族彼此间磨擦争端不断偶尔还要殃及普通的圣乾子民，除了商沛兴能震摄一二，维持南疆表面的平和，恐怕圣乾王朝也再无别的将领能堪此重任。
商沛兴知道商穆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突然现身南疆，因而也就早早摒退了众人，只留下母子俩关在书房里叙语，商逸与商卓则还在营中处理军务，要至晚间方能回府。
商沛兴亲自给儿子倒了茶，眯着眼看着他喝下去，眼角的余尾纹如花绽放。
商穆便捧着茶，将天下形势与京中发生的一切掰开揉碎了与母亲细细商谈讨论，谈及皇帝给景晨下的淫毒时，他在母亲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恨，聊至儿子们在江北打开的战局，他不乏与有荣焉的骄傲，他也将幼女清源身上发生的趣事讲给母亲听以博她开怀，乃至谈到萧珏起义，才将话题引入正轨。
商沛兴缓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萧珏和景王与我们母女有朝一日战场相见，互相残杀，是这回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