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破旧却极为干净，腰边挂着酒葫芦，仿佛与货郎完全不相干，一双眼睛就像正常人一样。可余雅谁啊？多年锻炼毒辣的眼光，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眼神总是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而且有些呆滞，她过来时，他抬头，含笑道，“你要什么泥人？”
啧啧啧，瞎子捏泥人啊！余雅好奇了，于是也不动声色，道，“我就要我这样的。”
男子蹙眉，似在为难，眼睛没什么光彩，嘴里却轻声道，“女郎，我捏泥人，素来喜欢用手摸摸模样，方才捏的传神。”
“我不要传神，差不多得了。”余雅为难他道。
“好的！”哪知男子却干脆应了下来，他低下头，手准确的拿到放在边角的竹签，再从中间拿出泥来，旁边放着一小盆的水，就好像孩子玩泥巴一样的，他轻巧的捏起来。
随着逐步成形，竟然真的有几分相似。余雅神色也凝重起来，右手毫不犹疑抽过他面前的竹签，男子下意识的摸向放竹签的位置，却没有摸到，他蹙眉继续。余雅则趁机放回原位，心情有些复杂。男子摸到了竹签，不以为意，道，“好了！”
“不像我！”余雅眯眼看他，然而男子一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你一下瞎子捏泥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摆摊了？”
“你，你怎么知道？”男子骤然面色惨白。
“你告诉我，你瞎子泥人怎么能捏的差不多呢？”余雅不是个刻薄的，只是出了离知书后，余雅对神神叨叨的事情难免就有些过敏了。
第18章 帝王命（3）
“我～～”男子哑然，气鼓鼓的瞪她，格外准确的找到她的位置，“我根本就没捏错，你糊弄我呢！”
“虽然是瞎子，但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啊！”余雅摸摸下巴，有些敬佩道。男子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看起来委实有些单纯，再加上不算太好看却耐看的脸，确实显得几分少有的纯粹，“不过，还是好奇你怎么捏泥人的？”
“泥人捏久了，自然有点手艺，而且我从小就开始捏，后来才中毒瞎了的。”接下来，男子露出白牙齿，笑道，“虽然我现在看不见娘子，但你走路有力，规律极好，想来是个军人；你说话的时候很有韵律，雅话说的极为清晰，想来是上京世家里长大的娘子；你这一路过来没有停顿，说话也极为自信，想来是身居高位的。是军人又身居高位，世家贵女还从军的，想来只有一人了。”
余雅慢慢扩大了笑意，习惯性的扣上腰间，道，“这么说，你见过我了？”她没有隐瞒，痛快的认了。人才啊！胆大心细。失去眼睛，在其他方面便格外灵敏起来，不容易被外物影响。她暗想。
面前男子神色丰富起来，咬着下嘴唇格外可爱，余雅忍不住头疼。这种动作出现在二次元，而且还频繁可爱的小动作，好在他看起来还小，估计也才十八九岁，不然真的会雷的够呛。对她来说，这个年龄段自然小。可在这个时代，十八九岁已经可以娶亲生子，承担一家责任了。
“见过，小时候，曾远远见过将军骑马归朝，还曾有人笑言，将军回来怕是要解决终身大事，我哥哥曾经也是人员之一，极为期待热衷，可惜……”提到这儿，男子声音渐小，带着几分遗憾。
“既然如此，想来你家也是世家，怎么沦落到街头卖艺？”陈朝虽然寒族晋升很快，但世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称世族。余雅是绝对的世家贵女，武将出生，哪怕与清贵无缘，也不会自甘堕落的与寒族联姻，余雅是个现实的人，除非有感情，没有感情的自然从门当户对的开始考虑。能成为她的未婚夫预备役，就算不是嫡长子，那也不可能是庶子寒族。嫡次子，或者嫡次子的子嗣，都是极好的人选。
“我～～”男子神色黯然，道，“我父亲贪污，入了监狱，哥哥因此受了刺激，躺床上有一阵子了，前些日子咳血，实在没有银两，这才出来的。”
“陈家？”余雅蹙眉，这几年官场上最大的变故，莫过于摄政王亲手主持的贪污案，倒下的世家不止霍家，还有千年世家陈家，可惜上京陈家空有光耀的祖宗，却后代无人。如果霍家还保住一脉不至于断绝，那么陈家几乎树倒猢狲散，有名有姓的，有一个算一个，刚嫁进去还掺和不深的新媳妇都被娘家人带回家。就像红楼梦的贾家一样，大部分都入了监狱，只有几个未出仕的郎君和娘子逃脱。有几个被母亲娘家的接走，也有的没有亲近亲人，沦落无依。千年世家陈家，最终像王谢一样，走入末路，在无人说自己是上京陈家。
“你怎么知道？”男子惊讶抬头，看到一片漆黑，不由沮丧，“也是啦，就那么几家。”
“你是陈其青吧？”余雅忍笑，听闻陈家嫡次子是个脱线的，看来确实如此。陈家当初将嫡长子陈其君送来联姻，可见确实后继无人。“我看你不受眼睛影响，怎么做到的？”而且心性没有太大挫折，从刚才认出她来，虽说有几分运气，但确实有些急智，好好培养，也是个不错的人才。余雅没有发现，以往对军事外的人才可有可无的她，如今已经开始不自觉的筛选人才。
“这个，习惯就好。”陈其青也说不出什么来，事实上他刚开始瞎的时候，一步都不敢多走，后来习惯了，就发现其他四感变得极为出众。他不愿意被人当成瞎子看待，于是在邻居帮他摆好桌子各种玩意儿后，他就开始装正常人。可惜他不太会吆喝，又不肯用自己瞎子作为噱头，捏的泥人在大街上到处都是，实在没什么太大技巧。今天第一次摆摊，就只有余雅一个人上来，还不是被他的泥人吸引，而是对他瞎子捏泥人的好奇。想到这儿，他不由沮丧。
余雅发现这人实在太好懂了，一张脸表情丰富的很。看着就像被人保护过度的，还保存着天真烂漫，就为了这份少见的天真，余雅也难得起了几分心思，原本打算去霍家的想法也往后推迟了，“走吧，带我去看看你哥。”
“你来我家干嘛呢？”陈其青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道，然而下一秒就反应过来，惊喜的大喊，“真的啊？”
脸上表情格外丰富，这样鲜活的表情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大部分少年男女都天真烂漫，哪怕成年工作了，也有种别于古代的鲜活。因为信念，所以天真，因为奋斗，所以鲜活。她忍不住想笑，点头道，“是啊，我可不能看着我曾经的未婚夫最后给病死了。”
这话就是个调倜，陈其君充其量就是个相亲的路人，还是没能见上一面的那种。陈其青也知道，没有太过于追究，道，“恩，我带你去！”
说完陈其青开始收拾起摊子来，这下开始原形毕露，他本意是想将东西拢到一起，然而毕竟不适应，一下子掀翻了面前水盆，他不知所措的呆在那儿，余雅叹口气，过去帮他收拾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包容这么一个陌生人，兴许是为了他身上那与众不同的，带着早已远离她而去的时代痕迹。
“谢谢啊！”陈其青不好意思的道谢，却不敢在动手添乱了。街上人来人往，却没人注意到这偏僻一角的两人。
余雅收拾差不多了，用铺在板上的大红色劣质布料抱起来，将木板拆下来，她做这些事格外顺手，一点儿也不像娇生惯养的贵女，她的手看着纤细鲜嫩，却有着与之不符的力量。“好了，你这样，知道路吗？”余雅提起包裹，问道。
“知道。”陈其青小小声道，摸索着大概方向，伸手对她道，“我来拿吧。”他有些不好意思，习惯独立自主的他，已经很少有陌生人对他散发出善意，更何况，这人还是她。
余雅见他伸手，便把包裹给了他拎着，自己则扛着木板。“往哪儿走？”
“前边。”陈其青摸索着墙壁，才道。
“走吧！”大约是新的环境，让他有些不太适应，她也是听说过，盲人在熟悉的环境里可以做到仿佛正常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却有些困难，于是她伸手牵过陈其青，陈其青身体一僵，被动的随着她往前走。
“两条路口，哪边呢？”
“右手边。”陈其青晕乎乎道。
“呵！”耳边传来轻笑，陈其青立马清醒过来，却紧紧拉住余雅的手。这么好的抱大腿机会，放弃才傻好不好？“你说，你这么傻，你哥怎么放心你出来？”
大约靠的太近，语气太温和，明明挺恶意的一句话，偏偏陈其青胀红了脸，活像被调戏的大家闺秀，偏偏手还拽着余雅不放。余雅心中纳闷，陈家养的出这么，好听点叫天真，难听点就叫傻的嫡子？
陈其青的记忆颇好，弯弯曲曲的小巷记得清清楚楚，停在一座破落的院门前，陈其青放开余雅的手，上前摸了下，局促道，“就是这儿。”
这里的房子破败的很，陈其青没瞎之前有多嫌弃这里，他自然是记得，而今却让余雅出现在这里，仿佛让她看到了最不堪的自己。可余雅却面不改色，上前轻轻推开门，咿呀一声，破旧老败的院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陈其青的心提了起来，唯恐这门倒下了回头还要赔房东银两。
好在门平安的打开，并没有倒地的声音，陈其青进入以后，变得如鱼得水，仿佛长了眼睛一样的避开院中摆放杂乱无章的木盆洗具水缸，一边道，“哥，我回来了。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里面传来虚弱的，带着急切的声音，“你大柱哥呢？怎么就自己回来了？也不看看你什么情况。”
余雅一怔，也没管陈其青，自顾的上前推门，然而房间的门比门口更破，只一下，门噗的应声倒地，这情形活像她来找茬一样，着实让余雅心虚。
陈其君一下子咳起来，一边道，“青青，等会儿去找你大柱哥，让他回来修修。”
“我知道了，哥。”陈其青上前，摸索的打算从地上拿起门板，然而余雅手快一步。
“对不住了，我不知道这门这么～～”破！曾经也是世家子，一朝沦落至此，余雅感叹一下。
“余雅！”余雅的声音出来。还在床上的陈其君连忙半坐起来，两人眼神相对，余雅勾起笑意。
“好久不见了！陈其君。”
第19章 帝王命（4）
前面说过了，余雅也算是在在国子监非正式入学，国子监大多世家贵子，而陈其君自然也是其中一个。
陈其君在大部分士子中算不得出众，然而却少见的纯良，很容易被欺负的那种，偏生他脾气好，性子慢，性格也不错，你让他急眼还急不来。余雅这人天生的大姐大，见不得这种欺负人的事情，陈其君长相对她胃口，性格又是温吞老好人一枚，因此余雅很自然的将他护到身边。一直到她十五岁跟随余往军前往边疆，一直到前几年她玩笑似的被哄回来，可还没见到陈其君，她就又跑了，算起来，她与这人，足足有十三年没见了。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前几年陈家想把嫡长子舍出去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她刚才注意了下陈其青，这人虽然看起来蠢呼呼的，但论潜力肯定比他大哥高，起码看起来就不是个能吃亏的。陈家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守成就能可以了。
“你，怎么来了？”陈其君不自在道。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会被她看到。
“来看看你。”余雅似乎看不懂他的面色，径自坐在床头。这房间的空间不大，密密麻麻挤满了生活用品，想到方才放到外面的锅碗瓢盆，想来他们是在外面吃饭，但似乎没有看到灶台，于是问道，“你们去哪里煮饭？”
“给钱，去别人家借灶。”陈其君小心翼翼看她神色，发现她眼中没有一丝轻视，也没有任何同情，仿佛他与以前并没有差别，哪怕只是错觉，他也不由松口气。
“以前看你挺健康的，现在是怎么回事，什么毛病呢？”余雅闲聊问道。
“没什么，就是受惊过度。”陈其君避开她的眼睛，低声道。
“受惊过度？陈其君，你不是小孩子了。”余雅站起来，道，“明天我让太医过来，你考虑换个住处吧。这里太小，不利于养病。”他既然不愿意说，余雅也就没想着问了。
“不，不用了，这里挺好，我毛病不大。”陈其君连忙道，他一点也不想成为她的负担，自从陈家败落，所有好友都避之不及，只有她，还愿意来这儿看他。
“你是没事，但陈其青呢？”余雅冷眸看他，转身就走，声音悠悠的飘来，“陈其君，你不能自私，你没有多大能耐，但你弟弟，可不能蹉跎了！”
这话毒的！陈其君特别不想理她，哪怕她在夸自己的弟弟。从门口看出去，陈其青还在外面摸索着收拾碗，他的心一软，无论如何，他何其无辜？
余雅出来了，陈其青一下子就听见了，于是放下东西，局促的摸摸手，道，“那个，你回去了？”
那话中的不舍几乎溢出来，余雅感觉自己好像养了只小狼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