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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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陵往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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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人的。科举及第一直是他心中头等大事,这次看来形势不妙,可不敢触这个霉头,在他面前多话。再者,去一趟省城开销实在太大,虽有县里教喻帮衬,来回路费也是几人平摊,但仍旧不是家中进项能够负担得起的。还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呢。

碧青碧青的玉兰树直挺挺地站着,偶有边角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一个约摸四五岁的孩童,黄发垂髫,围着一小块空地地时站时蹲,不知在摆弄什么,而暖阳西斜,渐渐拉出老长老长的影子。一只野鸭子忽然“扑哧”一声飞过,惊得玩的不亦乐乎的孩童蓦然抬头,只见一张精致如陶瓷般的脸,正是前院夫妻口中孩童,杨秀才之子杨圭,乳名阿元的了。

今日爹爹不在家,娘亲有事情忙。阿元早早起身梳洗自个儿来后院玩,看烦了花草树木,百无聊赖间看见地上一小撮蚂蚁排成一列浩浩荡荡往前方爬去。于是阿元津津有味地看蚂蚁觅食,时不时在小蚂蚁们将要到达时将它们的食物——一颗小糖粒从一处挪至另一处。小蚂蚁们发现食物不见了,互碰触角,很快又往糖粒方向爬去,如是者三。阿元露出奸计得逞般得意的笑,不过很快又对小蚂蚁百折不饶,锲而不舍的行为感到无趣。

阿元想:“蚂蚁们知道是我使得它们的觅食过程一波三折吗?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切都是相对的。那人们没做成一件事情又找不到原因,会不会是无聊的鬼神推一把导致的呢?他们看着我们,就像我们看着它们……如果真有神祇存在,那人们的日子,不就是一场南柯?”

阿元的小脑袋并不能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只是觉得身躯犹如大山般高大的鬼神真是吓人。天黑了,小蚂蚁都陆续回巢,我也该回家了。刘氏从前方走来,摸摸阿元的头,道:“快回去吃饭,今天玩了什么?”阿元只是笑笑,摇了摇头。






第2章 聚贤才书院新落成 勒童趣稚子上学堂
嘉靖四十一年,白兔生子,礼部请告庙,群臣表贺。申时行是这一科的状元。重作万寿宫成。严嵩罢。土蛮攻汤站堡,吉能犯宁夏,倭陷兴化。逮胡宗宪,寻释之。福建遭寇。

嘉靖四十一年冬月,要说义陵城有什么大事,要数新书院的落成了。原来自从岳麓书院落成后在湖广名声大振,讲学授课,研习经典都更方便了,还延请了像王文清这样的大师前来担任山长,不比当年陆九渊在白鹿洞书院开讲座差,也带动了整个湖广生员数目的提高。县里豪绅素日里便忧患县里的教育一直提不上来,听说岳麓书院的事,不由得十分向往,又闻得临近州县有仿效岳麓的,在州里也修建书院,延请夫子,订立校规都是现成的。县绅们觉得这样的机会不可错过,便相邀几人前去长沙探访一番。这一去可不得了,回来以后对岳麓称赞不绝,念念不忘,正是个以此为师的榜样。有了这个念头以后,几人去了官府详细禀告了民愿,奈何被以资金不足为由打了回来。几个人合计,书院这事既然政府靠不住,咱几人虽没有万贯家财,但凑份子的钱还是出得起的,再说,没有政府的干预对书院的管理反而更自在些。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由某绅家娘舅的亲戚承担这次修建工程,书院就选址在城北华盖山山脚下,背山临水,看风水的师傅也说此地有灵气,做书院再合适不过了。不多时,也就建成了。再延请县绅严应韶为山长,依照岳麓院训订立了规矩,广招各地生员为夫子。邻县赋闲在家的谢生前来一试,与严山长一见如故,便留下来担任教导之责。

这一年,杨秀才之子,乳名阿元,学名唤作杨圭的已经十五岁了。九苞书院落成,杨秀才虽没去现场,但几位教书先生都是相熟的,作道德文章的功夫了得,见杨圭到了上学的年纪,便生了将他送入九苞书院的念头。

杨圭之前虽在私塾读了几年小学,学了训诂,句读与蒙学,知道十五岁正是有志于学的年纪,但因自己从未出过远门,心中毕竟有些忐忑。刘氏也十分不舍,但因为上进是正经事,少不得也要狠下心来。

清晨,杨圭走在上学的路上,寒风刮面,刺得人掉下眼泪来。尔后许多年,每当杨圭陷入维谷之境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还是走在去九苞的路上,前路未知。进入九苞,见到山长四十岁上下,因笃信道学而面容严肃。带杨圭的谢夫子年约三十,性情爽朗无拘。

正是这日晚课,谢夫子询问众生,“大学篇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何解?”杨圭回答道:“想必圣人的意思是,大学的学问,在于明了至高的德行,在于亲近自己的内心,在于达到至善的境界。”谢夫子大悦。自从南宋朱熹作《四书章句集注》,将“亲民”解作“新民”,被历来多少笃行君子奉为圭皋,不想眼前这位学子年纪轻轻,回答却如此符合阳明先生在传习录中对大学的解释,遂再次详细阐述阳明的观点。杨圭甫一听闻如此有张力的见解不禁心悦诚服,同时也十分敬佩谢夫子的博学多才。于是夫子多了一位得意弟子,学生多了一位博学夫子,二人师徒情谊渐长。

二人下学结伴回家,路上聊些学堂里发生的琐碎事,这时已是九月,天色阴沉伴着些小雨细细落下,打湿了地上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消磨之间已到了图书铺子前,到了每日分别的时刻。沿这条路往前,再拐个弯,不几步就到了杨圭家,至于卫茝,离家倒是还有好长一段路。沉默中,杨圭看了看手上的油纸伞,又瞅瞅对面少年平淡无波的脸,再看看依旧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低头小声道,“我,只有这一把伞……”心里接着道,“爹娘辛苦,也许明天下雨时要用到,所以不能借给你……”只是没说出来。一阵沉默,抬头看看对面少年茫然的脸色,只想到自己家里若是宽裕些,就能借他一把让他不至于淋雨回家。这会子,他一定为此生气了,要不就是因自己家贫被他耻笑了去。一时又恨又委屈得要哭出来了,却只强装镇定,面色不显,只觉几秒的时间却漫长得难以熬过般,终于听得卫茝开口道,“我走了。”杨圭连忙抬头,强自扯出比平常更灿烂几分的微笑地“嗯”了一声,两人相互朝对方点点头,转身朝不同方向离去。

杨圭将至家,老远就看到家门口有人影晃动,原来是母亲刘氏听到杨圭是今日傍晚归家,干活、吃饭都没有心思,一早就候至门口,翘首以盼。见到爱子归来,喜上眉梢,忙道:“阿元,回来了。”杨圭数十日没见着母亲,此刻见着了,满心欢喜,乖乖地叫了声,“阿母。”刘氏此刻见杨圭似乎长高了些,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笑笑,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子。

杨秀才久不见儿子,心情与刘氏一样,奈何为爱子着想,只得摆出一副严父模样。待杨圭进屋,问了他的功课,又嘱咐了几句。杨圭自然提及谢夫子及他提倡的新学说,杨秀才听后默然,只是要他敬爱师长,专心学业便罢了。晚间想起杨圭提起的九苞的变革,心道:“此事不知祸福,还是得抽空问问相熟的夫子的看法才是。”

这厢杨圭看到刘氏为自己归家准备的一大桌子饭菜,虽然食欲大动,也不免失笑道:“阿母,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准备这么多道菜,我明日即走了,你二老怎么吃得完?”刘氏笑笑,道:“这不你回来了嘛!”动手舀了一匙蛋花汤,道:“来,这都是你爱吃的。”又喃喃道:“可怜见的,书院想必没肉吃,瞧你都瘦了!”杨圭听了失笑,也没法和刘氏说道,只埋头吃饭。

晚间杨圭拿了功课温习,刘氏就着烛火做针线活。杨圭看了会儿,放下书中书本,对刘氏道:“阿母,光线暗,就别做针线了吧,你眼睛也不好。”刘氏手中活儿不停,只应付杨圭道:“挺亮堂的,我活计这就完了。”杨圭也知劝说无益,想到这几日学堂发生的趣事,遂三步并两步跑至刘氏身边蹲下,道:“阿母,我跟你说,学堂今日……”捡了几件顶有趣的学子们闹的笑话说与刘氏听,刘氏听了果然发笑。杨圭又想到归家途中的事,笑起来,对刘氏道:“阿母,我跟你说,我在书院找到一个好朋友。嗯,我们关系可好了。”眼眸一转,接着道:“主要是他脾性好。”说完犹自带笑地陷入某些回忆里。刘氏见杨圭眼中神采,想到,这孩子可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心中“嘎铛”一响,涌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太过深厚的感情恐怕不能长久。

次日一早,杨圭就回书院去了。

转眼到了春日里,严山长与书院各夫子商议,虽说研习圣贤之道乃现今首务,但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不了解庶务,不利于掌握策论,遂决定趁春光正好由各位夫子带领学生去雪峰采风。雪峰在湖广西南也算是一座大的山脉,连绵起伏,支脉不断,与周围丘陵相映成趣,以峰顶常年积雪著称。于是,杨卫二人及诸生就在谢夫子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雪峰进发了。他二人未习得什么才艺,众生中有那般善作画的带上画板与纸笔,趁众人停歇时在山顶开旷处作起画来,勾勒沿途山水,看着分外有趣。杨圭之前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山,又是头一次与众人一起活动,加之常年呆在书斋已经许久没见者桃红柳绿的郁郁春色,不免十分兴奋,看到许多景物十分惊奇,同舍生也都差不多,一时间欢呼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谢夫子将众生活泼雀跃模样收入眼底,平日里因学习大人君子而一个个老气横秋,此刻才显示出孩童本真来,不由得十分赞叹书院此次决定的英明。

山路石阶一级级往上,两旁树木参天,犹听得涧边水流的声音,景色优美如画。就这样笑笑闹闹几个时辰以后便爬上了山顶,日色已暮,大家七手八脚准备露营的东西,烧火取暖。因走了一天的山路,学子们露出疲惫的神色,便都早早钻入帐篷内休息了。帐篷数量有限,两人一间,杨卫二人便分在一处。杨圭躺在睡席上,虽然身体已经疲倦但因精神亢奋而没有睡意。一方面是因为眼见美景心中愉悦,另一方面是为身旁陪自己观景的人。终于,小声说道:“我们以后永远这样吧。”山顶夜间温度骤降,然星辰满布。隔了许久才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好。”杨圭听到回答不由得浮起笑意,安心睡了。

可惜,阿元要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就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候了。

两人相交愈深愈知对方脾性,杨圭外冷内热,卫茝诸事妥帖但疏于表达。

针对如何教育学子,严山长与谢夫子各抒己见,互不相让。以严山长为首的年长些的夫子由于受程朱理学正统影响已久,坚持“天不变,道亦不变”,以为王守仁心学不过是儒学史上的跳梁小丑,不用放在心上;以谢夫子为代表的年轻一辈无不对阳明心学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之为“百王不易”之箴言。之前只是有学术争端,以为能做到求同存异,谁知理学家以心学为异端而攻击,心怀怨怼,学院诸事便没有不刺心的了。诸学子也不知道此事谁是谁非,只晓得科举应试是正经,而科举教材为朱熹点校过的四书不变,况且心学提倡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与时文要求的工整对仗背道而驰。所以夫子有这样宣传的苗头,学子们的父母与县中豪绅表示反对便不了了之。其说不得弘扬于天下,其学不能施政于民,本地的秀才只得偃旗息鼓,外地的如谢夫子等以为西南偏远,教化不兴,固俗难以撼动,又值心学支脉泰州学派在余姚办得如火如荼,其中重要人物与谢夫子有故,闻得谢氏窘迫,遂来信相邀。谢氏正有此意,遂一拍即合。临行时想起自己的得意弟子,心学的好苗子杨圭,决意写推荐信让他去余姚天一阁求学。

书院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杨圭虽然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但也隐约感觉到自己为卫茝恐怕要就此分离,感情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与卫茝散步的时侯说道:“茝茝,请让我这样叫你吧。茝茝,你如何看待离乡这件事的?我看书上有许多诗人思念故乡的佳句流传下来,大概是读书人一旦出山做官,颠沛流离,终生不得返乡的缘故吧。可是茝茝,像我们这样出生在小地方的人,不离乡哪里来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卫茝想了想,道:“我是不会离乡的,我觉得就在义陵挺好的。”杨圭心想:“义陵很好吗?如果留在这里,我的人生将是我父亲的翻版。”卫茝继续道:“不过我知道你是属于远方的。请你尽量走得远一些吧。无论任何时候你只要回头,就会看到,我在这里。”

杨圭只是惊讶地看了卫茝一眼,不再说话。这是一个像屈原笔下“香草美人”一样的人物,而且人如其名,对出生的故土爱得深沉。

卫茝在回去的路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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