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阔的轩室两旁，书架甚多。正中的白玉高阶上，北堂景昭正埋首于案台。一贯的冷俊中平添了几分儒雅，宫灯下那坚毅挺直的轮廓更显得分明了。
北堂景昭竟然还有如此一面。坦白说，他浑身散发出的气质总让人难以言状。
从她进来至今北堂景昭未曾抬望她一眼，淳儿倒也见怪不怪。斜眼处，高阶边上正好空着一张案台。
莫不是是给她准备的吧？小小感激了一番，看来这事儿还真不是忽悠她的。
移步于层层书架前，淳儿不住感叹这藏书之丰。各国的民风物志、典藏的诗词曲赋，难得一见的史籍列传，治国篇著……可谓齐了。
一时间发现她自己没想清楚看些什么好呢。
片刻思忖。
既然她初涉北祈王庭，为了以后行事方便，索性就从最当前的东西着手吧。于是，淳儿挑了几本有关北祈的史记志略，再添了几部她一直感兴趣却难得涉猎的军政著术。
轻手轻脚地回到案台前。转角处，她留心到这书轩还有个大的里间。只是被水晶帘帐隔了去。哇，这书轩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到底是帝王之家啊……
淡淡的书墨气让她打心底里喜欢这儿。而这味道－－确乎像极了她尚书府的书轩味儿。
时间恍若静止了般，二人都各自沉了进去。
沉溺于如此安谧中，她突然贪恋起这氛围来：若是能这样一直下去该多好。
渐渐的，淳儿隐约感到有些乏了。抬首望向高台处，见北堂景昭依旧专注于案。
轻起了身，淳儿余光瞟见身侧的五彩绡金屏上正悬着一支长剑－－是他平日随身携的那支。
之前她就想细细打量，苦于没有机会。如今它就静静地躺在架子上，近距离摆弄一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最终好奇心迫使淳儿走了过去，手指触碰到剑鞘上逼人的龙纹繁饰，只觉异常生冷。
都说“物随主性”，真是一点也没错。剑柄前镶着一块拇指头大小的龙形宝石，与众不同的蓝绿色光泽看起来是如此诡异甚至惹人遐想。
淳儿掂起脚，取下了长剑。
哇，好重！记得上回在南钥行宫，北堂景昭教展琼公主舞弄长剑时不正是用了它吗！北堂景昭拿起它来怎么显得那么轻松啊。
真不晓得是他气力大，还是这剑太灵性。淳儿费了好大劲儿，才猛地把剑拔出鞘。伴随着“哧”的一声，银绿色的光泽在剑身上晃过她眼。
“王妃以为如何？”北堂景昭放下手中的文集，一个挑眉，略带嘲弄般地望向她。
“好剑！”淳儿走到他身边，将剑往案台上一摆，竟是赧颜道：“就是太沉了。王爷帮我弄回去吧，而且，我似乎不够高呢！”望了一眼屏上的剑架，淳儿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北堂景昭点了点她的鼻尖，颇感无奈道：“就会给本王添乱。”
这突来的温存让她莫名地紧张，淳儿很是自觉地远了他一小段。
北堂景昭收起剑，径直走了下去。他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确实闹心。可待她坦率向他“求助”时，他似乎又无法摆起他的王爷谱。甚至，他开始无法克制地喜欢上这种亲昵的感觉。
“小姐，东西送来了。”门外传来杏儿的声音。
“哦，就过去。”
打开轩门，接过满满的一碟子核桃酥，淳儿满意地回了来。几个时辰下来，还真是有些饿了。
“王妃能把这一大碟子全都吃了？”
“那倒不是。王爷一块儿吃应该差不多了吧。”
“本王不喜欢吃甜食，尤其是在晚上。”北堂景昭往案台上一坐，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
“来吧，南钥的手艺，味道很特别。”淳儿捧着一大碟子坐了过去，“难道王爷连续看了四个多时辰的案文不乏吗？” 纤长的玉指拣起一块酥仁递了过去，“尝尝看。”
北堂景昭自然地凑近了，径直把那酥仁食进了嘴里。他蓦地点点头，勾唇一笑道：“入口即化，微甜不腻，上品。”
“哦。”尴尬地抿了抿唇，淳儿把手收了回来。
这人也不接个手，就这样顺着吃了进去。要疯了！便宜都被他占光了。
心中不悦之际，淳儿拾起一块正要咽入口中，只听得身侧深沉的声音响起：“淳儿为什么要对本王这样？”
“什么？”他还真是开门见山啊。
其实，具体的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或许是她意识下觉得和北堂景昭处得好点准少不了她的好处吧。反正做棋子也好，纯粹被耍弄也罢，她眼下唯一的“追求”，恐怕就是尽可能地享受她的王妃待遇了。
“因为淳儿喜欢这昭文轩。再有王爷平日赏给我不少衣饰珠宝，珍奇古玩，就当是谢谢王爷也不为过吧！”
“还有呢？”
“还有－－哦，淳儿才疏，要是在这书轩中遇到什么不解之处还望王爷不吝赐教！”此刻，淳儿随便想了点什么能答话的理由就出了口。
“没了？”
“没了。”
“好说，爱妃今后喜欢随时过来便是。”
“那就谢过王爷了。”看来这件事情上北堂景昭是认真的了。为自己添了杯茶，淳儿扫了眼桌上紧堆着的公文，淡淡道：“这些都是王爷要亲自批的？”
“是。”北堂景昭似乎对那盘子里的酥仁来了兴致。闭目斜靠在软榻上，他一手顺带拾起了盘中之物。
见北堂景昭心情不错的样子，淳儿试探性地放了话。“我想看看行吗？”
“爱妃随意。”依旧敛着双目，北堂景昭此刻正专心嚼着口中的酥仁。
淳儿望了他一眼，暗暗舒了口气。
或许是北堂景昭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也不定。无论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她可真是没有恶意呀。
☆、第十二章 昭文轩（2）
粗略地浏览了那堆厚厚的公文，淳儿不禁微微蹙眉。
问题还不少。
南钥边境水患向北祈求援。西冗国兵败后又在暗兵调动中。东林展琼公主携驸马归国，尽管忠信王番地现下出奇的平静，可情势却不容小觑。看似不和的穆王和成王又似有什么交结……
这些公文中，有一部分该是出自北堂景昭党羽、亲信的秘报。北堂景昭如此轻易地就让她看了，未免对她太超常地放心了吧。这么一想，先前稍稍的安然很快被一种忽起的恐惧代替。
孙可淳啊孙可淳，你就这样闯进了北堂景昭设下的一环。再没退路了呢……
北堂景昭，你果然够狠够厉害。
倘若我今后敢说个“不”字，就是死路一条了吧。
思绪起伏中，淳儿随意地又拿起一折子。只见上边写着：
“胡宗誉已计脱囹圄”
……谁是胡宗誉她不知晓，此人与北祈王庭有什么瓜葛她也不清楚。不过折子上的字倒是遒劲有力，颇有风范。陈述的个人见地也可谓是有理有据有节，从北堂景昭的朱批中不难看出，他也是对此也是大为赞赏。只是再往下一看，折子的署名竟然是“范则远”。怪了－－
数日前。
“小姐，您把这牵藤树画得真好。”
“我还算满意，不过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淳儿举目清神，瞧见管家正领着一位年近三十的将人欲穿过前院。
“见过王妃娘娘！”
“二位免礼。这位可是范将军？”
“正是，范则远给王妃请安。”
“虽是初见，但北祈”美髯将军“之誉恐怕也只有您能担当得起了。”
“王妃娘娘谬赞。”范将军有些不好意思的拈髯笑笑。
“啊，难得在昭王宫见到范将军，不知道将军能否赏脸给本宫此画题个字？”淳儿突来了兴致，立即把画铺展到了将军面前。
“末将是个粗人，哪敢玷污了娘娘的墨宝。”范则远一时间有些惶恐道。
“将军过谦了，随意提点什么都好呀。”说罢，她把笔递到了范将军面前。
那范将军料得无法推却，只好接过了笔。几番挥洒下，那画有了题字，于是二人又寒暄了几句，范则远便拜别离开了。
见人远去，淳儿才好好地欣赏起来。浅易的词句，方正中矩的字体。
到底是出自将人之手。不过既是名将之笔，也就另有它意了……
……
如此看来，这折子定是出自范将军的某位门客之手。淳儿朝后头依旧闭目侧靠着的北堂景昭晃了晃手中的折子，诧异道：“王爷，您确定这是范将军的意思？”
“说下去。”
“淳儿以为，范将军手下有一位难得的人才。”
“收到了。”北堂景昭睁开双眸，目光中若有所思却又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赞许。
真是傲慢。三个字应付人！多表个态要你昭王爷的命吗？淳儿暗自气怔，顺手捻起一块核桃酥往嘴里就是这么一掷。
“淳儿，你若是个男子我想你会前途无量。”
“什么？”淳儿没料到北堂景昭会突地来这么一句，清咳了声道，“王爷何出此言？”
“丫头你性子不错，挺有想法，也不是个胆小怕事之人。若你真是个男子，假以时日不是个好幕僚也会是个有力的门政。若是习了武，兴许还是块将材。”北堂景昭睁开眼支起身子，语气出奇地和顺像是在与她闲谈。
“啊，若是这样，你会带我上战场吗？”
“或许吧！”
“我可以把你这席话当作是对我的夸奖吗？”目光略向身后之人，柳眉在灵动的杏目上飞舞着。确实难得啊，能从北堂景昭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
“……如果淳儿你愿意。” 嘴角扬笑，北堂景昭似乎很满意他们的谈话。
“没办法了，谁让我是女子之身，好些东西我想学却也苦于无门啊。”淳儿灵光一转，起了兴道，“不如王爷闲来没事时教教我吧？”
“可以考虑。”深黯的眼底充满了平静，北堂景昭收起放远的视线凝视她道“其实也不然，纵使是女子也有女子的好。”
“哦？”她倒也想听听他的下文，一手将那盘子递到北堂景昭的面前，假意讨好道“王爷说说看。”
很是自然的领会了她的美意，北堂景昭似笑非笑，“若是女子懂得如何驾驭权术，倒不失为双全之法。太远的不说，五十多年前的东林女帝不就是通过魅惑金帝而成功篡权吗？还有西冗的安国夫人，前朝的皇贵妃、君岚公主……这些女子哪个不是深喑此道，她们只需要全力把持住执政的君王，便同时稳住了她们权力。当然，若是失了策或是过了这个度，掘井自灭甚至牵连家国倒也成了必然。譬如，前朝皇贵妃，若不是她的‘相助’，当时的北祈欲要依旧强大的前朝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也不是什么易事。自古道‘祸水红颜，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不是没有道理的……”
北堂景昭笑意不减，把手伸向移开的盘子里，“ 呀，爱妃怎么了，气这么冲的。”
淳儿听罢，已是抱着盘子别过头：“哼，我同意王爷的权术之论，但是我很不满您的‘祸水说’。前朝国君也好，史中帝王也罢，自己纵欲无度，不顾民生，怪不得那身侧之人。”
“哈哈－－爱妃如此聪慧，不想学学那身侧之人吗？”北堂景昭望着她忽明忽暗的脸色不觉笑出声来。
“呵呵，好啊，王爷你可小心了。到时候可别说我是‘祸水’。”淳儿一个气急脱口而出。
“漂亮！那本王就拭目以待，看爱妃怎么留住本王的心。”扬眉，北堂景昭变化而多情的神色似乎能把人的心魂勾走。
该死的，又嘲弄人。“我走了。”淳儿作势要起身，却被北堂景昭按住了香肩。
“盘子留下。”
“不给。”淳儿扫了眼盘子里仅剩的一块酥仁没好气的开了口。
“真的不给？”
“不给。”
“啊－－你－－”淳儿慌得把盘子往案台上一置，整个人条件反射地缩到了软榻一角，“王爷！你怎么知道我怕痒。”气急的语气中满满的惊异。
“嗯，本王不过是把手忽地靠近了爱妃的纤腰，你就惊成这样。看来那次在尚书府洪姨说的是真的。”北堂景昭邪恶地坏笑着，将最后一块酥仁放进了嘴里，“其实也不是特别好吃，都是爱妃你逼的！”
北堂景昭若有所指地淡淡说着，气得淳儿牙痒痒：“洪姨连这个都跟你说？噢，我真是疯了。”
故意忽略掉他嘴角上浮起的近乎讽刺的笑容，淳儿不顾模样的狼狈从软榻上爬了起来，顺意笑应道：“吃吧吃吧，不过当心噎着。”微微敛了裙，淳儿强压住心头的扑跳，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今夜的北堂景昭，她有些看不懂。
“爱妃走好。”
“……”
意犹未尽转而被一贯的冷毅所替代。一瞥案台上微微凌乱的折子，本就幽深的眸光越发的莫测起来。
宫灯下，已是空空的盘子反射出妖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