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和蝴蝶的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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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和蝴蝶的杂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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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篇才子佳人小说。可惜那是个三角恋爱的故事,缺少了一点团圆。
  她专心致志看着戴秋远的一举一动,觉着他的样子很符合那篇小说的男主角的形象——侧脸可见他的长睫毛,鼻骨高挺,脸型是偏鹅蛋脸的。他上方的小窗有微弱的日光点染开来,衬得他身上的白衫有些朦胧之感。背带裤看上去窄,腰站得很直,温文背后有一种抑制。从下至上,一笔一划,细致清秀。
  乌婆的外孙女站起来道:“许伯这里藏着好些很多好的东西。”她指了指挂钟。
  因为这里很有藏匿的味道?戴秋远心想道。
  许伯问:“为什么西洋的钟是那样的?一条条竖线斜线。”
  戴秋远忍不住说道:“罗马数字是那个样子。”
  许伯显然是听不明白,他没有求知欲,开朗地笑道:“我只要看看天空,就能猜到是什么时候。”
  “许伯,我是时候要走了。”乌婆的外孙女站起来又挪好椅子,不发出一点声响。
  许伯赶紧说:“嗳,书与。”
  戴秋远的后背仿佛被人推了一下,整个人从惊愕中回神过来——书与?
  张书与刚走了出去,又退回来。她一只手按在门上,温柔地笑道:“许伯叫我做什么?”
  “小心,看路。”
  戴秋远在上楼梯时,和陈文朔遇了个正着。他猜陈文朔应该都听见了,于是他侧身站在一边,让陈文朔先下楼——去追回张书与。
  可是,陈文朔并没有那么做。他走下楼去,向许伯道早安,再伸手拿了个包子,在门口处边眺望风景边吃起来。他吃得十分慢。
  接着他回到里面去,坐下来拿起另一个包子,重复刚才的上下咬合,仔细咀嚼。
  戴秋远见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伯在一旁吸水烟,虚虚渺渺的白烟,夹杂着飞扬的细尘,飘到门外去。烟如雾起。
  啪——
  陈文朔箭一般的往外跑了起来,脚步声渐行渐远。
  许伯悠悠地吐出一口烟。“你说,他上哪里去了呢?”
  戴秋远研究着许伯吸水烟的动作,聚精会神。许伯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神飘离不定。
  又是一口白烟从口腔呼出,烟雾渐渐浓了。那张嘴仿佛在挑畔那缕烟说:你是从我的里面走出来的。
  戴秋远毫不在意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许伯?”
  “快八点了罢,又有船准备开到中环——我也很久没去过中环了。”
  陈文朔跑到街上不久,便看见张书与与一位面熟得很的老婆婆说话。
  乌婆先看见了陈文朔,招手道:“哎!这不是文朔嘛!前晚在山顶酒店吃饭,怎么不见你来!”
  陈文朔尴尬道:“对不住,我……忘了。”
  乌婆愣住了,脸上很快积着笑。“大头虾!”
  附近不少正在开店的人们纷纷望过来。那一张张脸,似乎都是面熟的。
  张书与走近陈文朔,轻轻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咱们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寂寞(1)

  陈文朔回来以后,戴秋远离去已然。
  许伯从里面出来扬扬手道:“走掉了啊!”
  陈文朔“喔”一声,心里失落满满。照理,戴秋远的离去对他应该也是不痛不痒的。他想,这个戴秋远给他的失落似乎也是超过“任何人”的!
  这一天他自个儿到处玩,去谭公庙,去戏院,去逛玻璃厂……最后回到许伯这儿来,吃了饭,匆匆跑上楼睡觉去了。
  他躺在床上,盯着那西洋挂钟,一会儿睁开眼睛,心想:十分钟了罢?一会儿闭上眼睛,心想:十五分钟了罢?果断地又睁开眼睛,发现一分一秒都过得那么慢!他索性坐了起来,把眼睛睁大——不眨眼睛几近一分钟,他的眼睛已经累了,忍不住合了上去。
  他像死尸那样往后倒,张开双臂,没有隔壁的人的阻扰,动作多大都可以。他忽然就大吼一声:“啊——为什么我这么苦闷啊!”
  于是他想起早上他与书予的那段话。那时他们刚走到码头,面朝大海,迎着风,刚好整个人可以精神起来。
  “文朔,你……”
  “对你不住。我思考了很久,发现我对你,不是那种感情。”
  “你还在等施小姐?她一家自从大罢工以后就不见头不见尾了。”说罢,张书与轻笑一声,以轻松的语气道:“我不过是借你的名义来用用——不然,我爸就要我嫁去英国了。”
  “你当真?”
  “珍珠都没那么真。”
  “英国有钟塔,听说风景挺漂亮的。”
  “是吗?我喜欢三家村和筲箕湾。”
  “你的眼光得远一些。”
  “去了,我就有乡愁了。”
  这次轮到陈文朔笑了起来。“这个我信。不过,最重要的是你不喜欢那个你嫁的人罢?什么样子的?说与我听听。”
  “一个银行家!在美国读大学回来。”
  “你真的不喜欢?一点好感呢?”
  “我爸就很喜欢他。”
  “那你喜欢的是……”
  “如果有一个人叫梁约礼,我或许会喜欢他那一种人。”
  “谁是梁约礼?”
  “一篇小说里的男主角。”
  陈文朔皱起眉来,故作惊讶道:“唉!我以为是谁呢!”
  张书与“嘘”了他一声,叫他别那么引人注意。她的脸上有红晕,尴尬道:“这些话我只跟你说说,你可别说出去!”
  陈文朔的左手右手各伸出食指来,叠起来弄成一个“叉”,放到嘴前,猛地点头,意思是他会守口如瓶。
  张书与觉得他们真的亲如姊弟一般,没有一些别的可能。她不由得问:“你喜欢什么的人?”
  “要体贴人的。能够不生我气的。做饭好吃的。会收藏各种精致的小东西的……”
  张书与听着无法理解,打断道:“为什么要收藏小东西?”
  “因为我喜欢。”
  “为什么?”
  “就是觉得它好,没什么理由。”
  “哎……你啊!”张书与生气地转过身来,看了陈文朔一眼,便决意不再追问他什么了。
  陈文朔反复思考这段话,他当然看不出也听不出张书与在生气。事后他只觉得他说的那几个择偶条件其实都是虚无缥缈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这种人,他还真的没有遇见过。勉强符合条件的,只有施琴迎一个。大罢工以前,他们在一个交际场合上认识。之后多了交往,常常互相串门。
  施琴迎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念过书。虽然不是做饭好吃,但她特别钟爱西式糕点,甚至会自己一手一脚地做出来,给家人尝。刚开始她不过是弄来玩玩,后来事情传了开去,倒变成人人都慕名而来了。陈文朔也不例外。
  大罢工期间,施琴迎举家搬到上海。陈文朔也打听不到个地址,他想恐怕是一辈子再也见不着的了。
  他黯然地想着,终于有了困意。
  第二天清早,他决定搭早班的电船,回到中环去。临走之前,他问许伯:“您要不要也一起来?我带你逛中环!或许您会喜欢到庙街去听南音?”
  许伯还是那样的态度:“我老了喔!走不动了。我怕累。”
  “搭个电船有什么难的?”
  “说出来你可别要羞我,我晕船。”许伯指指地板,“做人要脚踏实地!”
  陈文朔突然语塞。
  少顷,他露出理解一般的神情,轻声道:“我走了。改天再来拜访您老人家。”
  电船一路开到中环,他踏上了新的旅途。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长,他一觉醒来,忽然瞧见西边夕日已徐徐依山而下,远方的山色已成话剧的布景板,单薄而纤弱,感觉不到里面的实在。他伸了伸懒腰,意识到自己是在先施公司的天台游乐场。
  先施的宣传做得好,每日来游乐场的人多不胜数。
  四周一片热闹,一对嘴里会吐火的双胞胎姊妹引起了人们的欢呼声。这头刚表演完,后头又来了一个容貌俊美的双头男子。在陈文朔看来,这种怪诞之中又有一点新鲜的不自然的美感。先施为了取悦观众而请来这些天生就不自然的人,他的心里会有些不安。
  陈文朔仍呆呆地坐着一边喝咖啡。
  他身后的一张圆桌子坐着何惜惜。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的她,难得换掉过往的蓝袄黑裤,穿上借回来的银杏色旗袍,出来逛逛。她的腿上懒洋洋地摊着一本书。今早一位卖花姑娘硬塞给她的花,被她当成书签。拈着一朵,撕开一瓣瓣,夹在一页。她不大识字,看一页几乎是“一目十行”,而且还要运用想象力增补其中的缺憾。
  每个人都有一两个伴坐在附近。没有伴的她,心里很安静,开始“看”书。
  这里很热闹,而且还是许多有钱人会来的地方——只有这里,是她的父母绝对想不到的!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
  她一抬头,竟然瞧见一个弯着腰,在众表演人员穿来穿去的中年妇人。母亲怎么会到这里来?连放假也要来找她?她是真真怕了母亲的,恨不得马上钻到地洞去。可转头一想,她今天可是换了衣服和发式,是光明正大的,要钻,也得找个整齐而干净的地方!
  何惜惜拿书遮住脸,不忘抽起边上的五枝花,不动声色来到前面的圆桌。她边坐边往远方瞧,等瞧到母亲被看双胞胎姊妹的人们挤到一边去了,她才缓下心来。
  她对面的陈文朔刚刚又伸了一个懒腰,见有陌生人坐下,他的动作就忽然僵住了。
  陈文朔睡眼朦胧,揉着一只眼睛说:“你好。”声音有叫人慵懒的魔性,何惜惜更觉得他说话很慢。
  何惜惜点头,难以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但她心里一处是亲切的,因此脸上并没有教人害怕的神情。
  陈文朔瞧到何惜惜怀里的书,又见她穿得如此光鲜,想必是在放假的女学生,笑道:“嗯……你来看书的。” 
  何惜惜低头看看,发现自己抱着书和花。她抬头,就在那一刹那笑了。“是的。这里高,空气好,表演——也很不错。”
  陈文朔又呷了一口咖啡,没什么味道的。“你在哪里读书的?”
  “拔、拔萃女书院。”她很不容易才想出一个女学校的名字。
  陈文朔喜悦了,说:“我妹妹也是!你在第几班呢?”
  何惜惜注意到他的情绪高涨起来,愣愣地编着谎言:“我在大罢工以后就没再读了。”
  “为什么不读?”
  “因为……准备到英国读书去了。”
  “不会有乡愁吗?”
  “啊?”
  何惜惜被他突兀的问题问倒了,用尽她的理解,才说:“你说的是寂寞罢?”
  陈文朔笑笑,等待何惜惜的回答。然而,她一直很警惕地看着后方,留意着母亲的举动。她是专心的,陈文朔以为她在看表演,就不在意了。
  何惜惜的母亲原是混进来凑热闹的。她马上被前方那对双胞胎姊妹的喷火表演给吸引住,眼睛竟是离不开。站着久了,也渴了,她想找个位置舒舒服服地坐下。远远看到女儿坐在最末一角,她招手大喊:“死女包!原来你在这儿!三姑妈叫你去工厂做替工啦,你将就点不放这一天的假罢!”
  何惜惜被母亲这一招手给吓得半蹲了下来,赶紧收拾东西。一手抄起书遮住脸,一手拿着花束。
  想了一会,何惜惜把花束递给陈文朔说:“你要吗——你喜欢花吗?送给你。”
  陈文朔不知道她在想干什么。他看不见何惜惜的表情,但那花是让人喜爱的。
  “呃——谢谢你。”
  他接住花束,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花气袭人。
  何惜惜起身就跑。
  何惜惜的母亲挽起袖子,“杀”过来时,嗓门尤其响亮:“不是新年穿得那么漂亮干嘛?诶诶诶你别跑!”
  陈文朔瞧着的时候,已经是下楼时的侧影了。回家的时候,他刻意地在大街上张望。
  他流连了很久,直到看到煤气灯亮起,终于死了心,赶着最后一班小轮回家去。
  在小轮上他眺望了海域和天际许久许久,嘴里弱弱地喊出了一个名字:“秋远啊……”
  他虽然不曾离开,却也有了愁。
  回到家来,陈文朔熬了一顿责骂。幸好今晚他的父亲和二妈都要出去参加宴会,挨骂的时间并不长久。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家吃饭——他的妹妹在学校住宿,几乎都不会回来。
  饭桌前的他显得十分雍容大雅,吃饭的速度适中,不制造额外的声音。
  娥姐走过来,端上汤,又走回去。空间残余些许叮叮咚咚的声音。陈文朔专心听着,听觉与视觉连在一起时产生了错觉,让他以为那碗汤也跟着叮叮咚咚的声音,上下跳动,一碰就会泻满一桌子。
  娥姐的声音远远传来:“唉哟!叫你手滑就别拿碟子,来了这么久还是这样!”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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