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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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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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坚定地离开。
  “太妃!”李盖道,“这是多事之秋!太妃还是先……”阿昀却大喝道:“阿娘!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谢兰修顿了顿步子。少顷,拓跋昀听见她低沉的声音:“阿昀,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不管怎样,阿析总归是我亲生的。你父皇……总归是……和我……”她仰起脸来,让泪水不至于流下来,努力地把每一个字吐清楚了:“有过‘死生契阔,执子之手’的约定!”
  她绝然地离开武威公主的府邸,皇宫之中,已经没有她的住处。好在谢兰修与当权的宗爱关系甚好,因而她回宫,也没有被怀疑,一路通畅,就来到了后宫里。飞灵宫早已赏赐给拓跋余的嫔妃居住,如今拓跋余死了,他的后妃亦被驱赶到后面的大院子里,空空如也的飞灵宫连那株已经长到两握粗细的梅树,也被连根刨起了。谢兰修看了看萎顿在地上的死树,什么都没说,对跟从的几员宫中黄门道:“我去瞧瞧冯氏太妃——当年我们关系最好。”
  西苑供奉先朝妃嫔的地方虽然也算“宫里”,条件已经差了很多。谢兰修到冯清歌那里时,恰见冯清歌手里拈着针线,细细补缀着一件男孩子的布袍。
  “这……是皇孙的?”
  冯清歌冷漠地抬头看了谢兰修一眼,便垂下眼帘,把针在头皮上擦了擦,好半天方道:“皇孙?这是什么辈分?如今外头瞬息万变的,我竟闹不清了,谢太妃倒是要指教指教我才是。”
  谢兰修默默地看着她又飞针缝补了起来,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天日头有些大,陪伴她来的黄门宦官们都不耐烦立在太阳底下晒,谢兰修也很体谅地让他们在阴凉处喝酪浆。好容易一件衣服的绽口缝好,冯清歌扬声对屋里喊:“阿雁,还有一件昨儿个挂破了的,拿出来让我补好吧。”
  里头走出来一个小姑娘,比拓跋濬略大些,眉目清俊,一脸的灵气,虽则是宫女打扮,但气宇轩昂却不似宫女。她见外人也不怯,笑眯眯对谢兰修道:“这位娘娘,见着面善。”
  冯清歌斥道:“你那么多话做什么?”
  阿雁吐了吐舌头,笑道:“皇孙今儿写字写得累了,也想出来玩会儿,不知姑母批准不批准?”
  原来这就是冯雁——冯清歌之兄冯朗的女儿。谢兰修上前抚了抚冯雁的头发,笑问道:“你每日随皇孙一起读书写字?”冯雁闪闪眼睛望着谢兰修,带着三分试探说:“我一个微贱的宫人,哪有资格随皇孙读书写字?”她见谢兰修拉起她的手,轻轻搓了搓中指侧边的薄茧,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皇孙又没有陪读,只得有时候我愣充罢了。南人的诗书,写得也确实好,读着齿颊生香。”
  谢兰修笑道:“你对皇孙好,又爱读书,自然是好的。将来,你嫁给他做新妇好不好?”
  冯雁脸一红,却没有忸怩的样子,斜着妩媚的眸子笑道:“我哪有那个福气?”
  谢兰修拉着她的手说:“福气原是自家找的,不靠人家给的。”她突然转脸对不屑一顾的冯清歌说:“皇孙承蒙妹妹照顾。老话说:‘马不伏枥,不可以趋道;士不素养,不可以重国。’如今皇孙伏枥已久,妹妹可曾做好让他趋道的准备了?”
  冯清歌警觉地问:“你想做什么?”
  谢兰修盈盈一拜,压低声音说:“你放心。我只有有万全把握,才敢劳动妹妹。只是这事情,需得先和妹妹招呼好,免得临了乱心慌神,便为不妙了。”她撂下这样莫名其妙的半截子话,转身翩然走了。冯雁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了,才附在冯清歌耳边说:“姑母,她长得好像阿濬啊!”
  “胡说什么!”
  冯雁有些委屈地抬起眼睛,既似在看姑母的神色,又似在回忆谢兰修的模样,最后轻声咕哝着:“真的像啊!”
  谢兰修这日最后,才来到皇太后赫连琬宁住的宫中。其时郁久闾太后和儿子一道被杀了,宫中来自柔然的禁卫被宗爱一步步血洗,也正是骚动不安的时候。谢兰修在四处无人的清净的佛堂,看着赫连琬宁念了半天的地藏经,才突兀道:“他弑二君,外间马上会有动作。”
  敲击木鱼的声音顿了顿,随后又响了起来。谢兰修跪在赫连琬宁身后的蒲团上,轻声道:“我今日和阿昀说了一段往事。这个秘密,也该叫太后知晓才是。”赫连琬宁却道:“不必说了。我懂。”
  这次轮到谢兰修吃惊了,赫连琬宁淡笑道:“陛下在冷宫,不料隔墙有耳。阿修,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们区区妇道人家,能够做什么?”
  谢兰修平了平心思,才说:“君子见机。我今日回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是抱着破釜沉舟,和宗爱同归于尽的想法来的。但是,必须来见太后,万一我失败了,请拿这个秘密来保全阿昀——她不是谢氏的女儿,不应受牵连。”
  赫连琬宁今日头一回转过脸来,仔细看了看谢兰修的脸。她的脸上平静若止水。赫连琬宁读书不多,可谢兰修的神色让她瞬间想到了书上那些侠士,敢于坦然微笑着面对一切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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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爱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用手指叩击着案桌面儿,好半天才对明堂里争执不下的群臣道:“这么件小事,怎么你们做起来这么难?太武帝的儿子虽然没有中用的,明元帝的孙子里又不是没的挑!”
  古弼高声反抗道:“太武帝有子有孙,为何要挑选旁系?生生地给人笑话!”
  宗爱怒气勃发,但古弼横眉立目,一副再不识时务就要扑过来打人的模样。宗爱想着这尖脑袋的老家伙曾经当着拓跋焘的面把皇帝的棋友给痛揍了的事,决定还是忍一时之气,以后再寻机会慢慢对付这老东西。他的目光转向高允:“高博士认为呢?”
  谁知一向对他惟命是从的高允,今日竟然也像没明白他宗爱的心意和暗示似的,大声说:“是呵,要么是临淮王(四皇子拓跋谭),要么是楚王(五皇子拓跋建),再不然……太武帝曾大赞嫡皇孙有贵相,当年去了王号,就是太武帝打算立嫡皇孙为皇太孙呢!”
  “胡扯!”宗爱勃然大怒,挥袖起身。正打算着怎么处置这两个可恶的唱反调的家伙,他的一员亲信匆匆到了明堂,对宗爱耳语了几句。
  高允眼尖,发现宗爱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时机到了!他暗暗想着,不顾一切上前扯住宗爱的袖子,哭道:“太武帝死得惨!他生前的遗愿,难道我们做臣下的不该实施么?”宗爱急了,挥掌打在高允脸上。高允半边脸紫胀起来,却没有撒手,倒是古弼更不要命,上前一拳打在宗爱脸上,骂道:“你这个逆贼!还想猖狂!”
  宗爱被打得踉跄两步,一屁股栽倒在地上,恨恨地指着高允和古弼道:“把这两个乱臣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旁边他的亲信要来动手,高允却发出尖锐得裂帛一般的声音,指着那两个黄门恶恶地笑道:“你们不去后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依附这个弑君的逆贼能不能够长久?!”
  “不能!”
  屏风后传来朗脆的女声,声音听似柔弱,而实则铮然:“诸人听着:逆天行事,必无善果!闾太后带来的柔然的禁军,已经起反了,宫中五门,四门皆是柔然人。我先在劝宫中侍宦放下刀剑时就说了:他宗爱不过是个没根系的阉人,跟着他,还指望着能推他上帝位?左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依附他的,将来都是要为他殉葬的。你们思量着值不值?!”话语停顿片刻,笑意盎然:“所以么,后宫里的黄门侍宦,都倒戈了!”
  “谢兰修!”宗爱勃然。可是没等他起身发号施令,两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更要命的,两柄刀的主人,都是黄门宦官!
  形势立刻翻转来,原本还对宗爱有些惧怕的朝臣,突然发现他也不过是一只纸折的老虎,顿时有了底气。高允第一个扑上去,狠狠把宗爱的一块肉连皮咬了下来,淌着一嘴的血,在宗爱的哀嚎声中朝南面的天空大哭道:“先帝,景穆太子!你们的大仇能报了!”
  宫外很快听到消息,不可一世的黄门总管、冯翊王宗爱,被内外倒戈,宫中禁军起反,朝堂群臣一拥而上,竟轻而易举地把他抓住了。后宫宦官,识时务的,都留了条命;不识时务的,不是死于柔然禁军之手,就是死于朝臣所率死士之手。因而宫外曾经依附宗爱的大多数人,也都选择及时投降。而后,高允古弼等群臣,拥立“世嫡皇孙”拓跋濬为新君,迅雷不及掩耳地处置了禁中作乱的柔然的军卒,厘清宫中黄门,又将宗爱动用五刑后枭首,灭其三族。
  闹腾了八个月的这场乱战,终于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蝶梦如归

  拓跋濬还穿着冯清歌为他补缀的布衣裳,当他离开西苑的时候,步子方正,隐然有了皇帝的风仪。只是临去前,他回顾伴随自己的侍女冯雁,悄然笑道:“阿雁,等我!”
  一向显得活泼烂漫、又无畏无怯的冯雁,此刻却突然红了眼眶。
  拓跋濬继位之后,除了处置宗爱等乱臣,其他实施的都是善政,尤其为自己的父亲拓跋晃正了名,追尊为景穆皇帝。他下朝回来,前往太后赫连琬宁那里请安,仰头问自己的嫡祖母:“太皇太后,宫里还有哪些事亟待处置呢?请太皇太后示下。”
  赫连琬宁赫然想起了那个人。她若是皇帝亲祖母,按国朝法制,就该赐死以免乱政;若不算……赫连琬宁有些犹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都是旧例,何况她谢兰修平日掩藏得好,一旦玩弄手腕,缜密细心,一击制胜,果然颇为厉害。赫连琬宁从头想一想拓跋焘在日宫中的旧事,从贺佳缡,到沮渠花枝,再到太子和崔浩,谢兰修总是在不动声色间为云为雨,大象无形。赫连琬宁深觉自己无能驾驭这样一个女人,但当着拓跋濬的面,她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太皇太后!”等皇帝拓跋濬走了,身边人不由劝道,“太皇太后虽然茹素信佛,可也该知道,不留威胁实乃是为了年轻的小皇帝能够在位置上坐稳了。再可惜她,该下决心时还是要下决心的!”
  “好吧。”赫连琬宁终于下了决心,“多几个人,传唤她过来。”
  她过来得风姿袅袅。她如今无儿、无女,无喜、无悲,全部没有了,全部放下了,就显得超脱了。她盈盈地向赫连琬宁下拜,然后抬起清亮无瑕的眸子问:“太皇太后有什么吩咐?”
  赫连琬宁有些愧于出口,嚅嗫了好半天才说:“宫中有些旧事,说出来,伤皇帝的颜面……我想了又想,你既然为先帝爱重,想来长伴他于地下,是求而不得的事了。”她把最艰难的话吐出口,乱跳的心脏就平复了,便也不言语,静静地盯着谢兰修,等她的回复。
  谢兰修容色平静,过了一会儿就点了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身后恤典……”
  谢兰修笑道:“我算什么人,敢要这个恤典?若是我追封皇后,贺皇后算什么?先帝当年的谋划,不是成了他的污点?”她眼中有些晶莹的光,但是始终没有落下双颊半点,只是最后说:“只有一件事,求太皇太后成全。”
  赫连琬宁凝视着她,终于出声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谢兰修声音发颤,却说得很清楚:“狐死首丘,妾想葬回南边去。”
  赫连琬宁诧异道:“你不想入先帝陵寝?”
  谢兰修这时忍不住落泪了。朦胧中,似乎在做梦,一件件往事画面似的映在眼前。她第一眼见拓跋焘时,并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么多年的纠葛。爱过、恨过,寂寞、孤苦、相疑、相亲……当最后,她看见他躺在榻上,嘴角挂着鲜血,再也没有温暖的呼吸了的时候,心里某一处轰然倒塌。
  那天,她没有哭,看着宗爱得意的笑脸,她露出的是笑容,让宗爱以为他们同心同德。今日,她终于可以畅快地为她的佛狸流眼泪,痛快地回忆他对她柔情的一点一滴,那些窒息般的疼,终于可以释放出来,哪怕痛楚得入骨入髓,却也是无忧无惧、自由自在的相思。
  谢兰修哽咽着俯低身子:“我无颜陪伴在他的身边……”
  赫连琬宁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神色,凝望着谢兰修颤抖的背影,好久才说:“先帝灭佛、好战,杀人无算。因果轮回,违错不得。你回到南边,找一座寺庙,为他念念经,修修来世,也不枉他一直对你的心意。”
  谢兰修头脑中轰然一鸣,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太皇太后赫连琬宁。赫连琬宁脸上流露的是真正的慈悲之色,淡淡笑着:“我也知道,你心里喜欢他的。就和我一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流泪眼对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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