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与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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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与反抗-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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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魂灵时,她的悲惨的形象,便永远留在读者的心里了!

  鲁迅的杂感,同样可以说是现实主义的产物。他从史书、笔记、新闻和论敌的文章中剪取所需的部分,来画中国人的魂灵。正如他所说,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加上尾巴,合起来便是或一形象的全体。“论时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类型”。现实主义的“典型”理论,至少在鲁迅,是并不限于小说的。

  反抗者鲁迅,把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引向了最无情的彻底地暴露。但是,就全部文本看,他的暴露方式并不符合经典现实主义的规范。现实主义是从古典主义脱胎出来的,先天地留有古典主义的遗痕。致命的一点是,它要求作家把思想倾向和感情色彩隐藏起来,惟有通过从生活中获取的材料,和借此材料构筑的情节加以不露声色的表现。一旦将这一原则固定化、模式化,就必然造成对人类精神的背弃,把作家降低成为外部世界的留声机。然而,一个富于生命激情和创造活力的作家,是不堪忍受这类形式的桎梏的。

  此在之在,是雅斯贝斯的“大全”。世界的整体性,既包括生存的外部环境,也接连了人类内在世界的全部真实。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必然同时是灵魂的观察者和表现者。当作家为整个世界描绘它的真实性的时候,便不能不深入到诸种事件和行为的底蕴,这样,也就无形中消除了主客观的据说是壁垒森严的界限了。

  鲁迅选择文学作为未来生存方式的事情本身,具有决定意义的是人所共知的“幻灯事件”。可是,与其说是事件,是他在一个电影镜头中所见的死亡的威吓,毋宁说是经受了直接来自灵魂的撞击所引起的强烈震撼。直到新文化运动勃兴时,他倡言“思想革命”,仍然可以说是这次震撼的一脉余波。19世纪末,从欧洲直到日本,都回荡着一片“心灵解放”之声,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后,加快了这一潮流的速度。可是,在现代中国,虽然经受这一潮流的影响而喧哗一时,但很快归于岑寂。个性解放仅仅是时代的一种嚣声,并没有能够进入生命个体。长达一个世纪,没有哪一个人像鲁迅一样,如此长期地密切关注和深入发掘自我的精神现实。既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又必须背离现实主义的某些传统原则,让生命以它自身选定的主题直接表现它自己,让灵魂靠近灵魂。

  4 表现主义:主观性、不驯性、创造性

  弗内斯说:“对处在压榨、逼拶和无情的烈火焚烧中的灵魂全神贯注的人,可以被称为表现主义者。”

  表现主义是20世纪初先后在德国和中欧兴起的一种精神运动,由绘画而遍及于诗歌、戏剧和小说;作为艺术原则,则明显是各种反对现实主义——印象主义手段的叠加。与象征主义一新浪漫主义相类似,表现主义同样具有对现存世界的超越性;不同的是前者趋向于人工乐园的建造,因为追求纯粹的美而变得矫揉造作,不是豪奢的贫乏就是享受的颓废,后者则直接来自生命的神秘的呼唤,来自被城市、机械、战争和现代官僚制度碾压下的人们的紧张的关注,来自新的幻想和激情,难以沥述的恐怖、愤懑与悲怆。积极性和创造性是表现主义的生命。它的最大特点是病态社会的抗议性描写,崛起的情绪,新异的结构,和热烈雄辩的语言。总而言之,表现主义通过艺术与艺术家,表明了现代人面临绝境的积极的生活态度。它标志着:梦想,自由,反抗,一切表现和创造,是人类拥有的神圣不容侵犯的特权。赫尔曼·巴尔甚至这样定义它:“表现主义是指:是否能通过一次奇迹,使得丧失灵魂的、堕落的、被埋葬的人类重新复活。”

  鲁迅翻译过片山孤村的《表现主义》、山岸光宣的《表现主义的诸相》等直接宣传表现主义的文章;还有一批译文,其中对表现主义的评价颇高,如有岛武郎的《关于艺术的感想》、青野季吉的《艺术的革命与革命的艺术》、《现代文学的十大缺陷》等;此外,对尼采、柏格森诸人的主观哲学,以及对阿尔志跋绥夫、安特莱夫、迦尔洵等人的文情皆异的小说,特别对珂勒惠支的逼人的版画的绍介,便可看出他对表现主义的异乎寻常的热情。在这个气魄阔大的拿来主义者看来,表现主义最可取的地方,首先是因为它是灵魂的艺术,极端的倾向的艺术。它不容许作家艺术家在社会苦难面前保持风雅、冷漠和沉默,相反,是对于现实的争斗,克服,变形,改造。在艺术中,它要求保持被压迫阶级的强固的反叛意识,保持与生活的最深层的联系,保持不驯的个性,因此形式也必然是出于偏激的纠葛的。

  5 天才的个人创造

  鲁迅既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表现主义者。反过来说,其实什么也不是。他从来不为一种固定的主义所拘限,只是通过选择与拿来,使自身带上各各的成分,从而变得丰富起来,不但具有生活的广,而且具有生命的深。在绍介安特莱夫的时候,他便特别注意到心理的烦闷与生活的黯淡两个切面,说:“安特莱夫的创作里,又都含有严肃的现实性以及深刻和纤细,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俄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的创造一般,消融了内面世界与外面表现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他的著作是虽然很有象征印象气息,而仍不失其现实性的。”在他热爱的俄国作家中间,安特莱夫是独特的、惟一的。“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同时是他所追求的与哲学品格相一致的美学道路。所谓“象征印象主义”,即厨川白村的“广义的象征主义”,也即表现主义。

  鲁迅的小说和诗,确乎弥漫着表现主义的气息:安特莱夫式的恐怖,阿尔志跋绥夫式的绝望与荒诞,波德菜尔式的阴郁,尼采式的冷峻,侮蔑,闪电般的劈刺,等等。然而,当我们面对一个天才的作家,仍往往惯常地注重他的师承关系,而忽略了个人的创造。其实,这批曾经影响过鲁迅的作家,都是现代主义的先驱人物,他们只是通过作品的内在性显示出了表现主义的某些本质的东西而已;表现主义作为一场运动,在遥远的欧洲也不过刚刚开始。鲁迅的写作环境是封闭的、孤悬的。

  在他的最富于独创性的艺术手段中,隐喻的运用是突出的。在这里,隐喻不是局部的点缀,而是成为一个强有力的自主的修辞格而存在,有人称之为象征。它是主观的、“表现”的,既是内部经验的客观化,又在通过意象给予世界以重新阐释的同时,阐释了诗意的生命。《狂人日记》、《药》、《故乡》、《兔和猫》、《鸭的喜剧》、《长明灯》、《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雪》、《好的故事》、《过客》、《死火》、《腊叶》,还有一些旧体诗,都有着内涵十分丰富的隐喻。其次是荒诞的手法。这种手法,以违背正常的思维逻辑的佯谬形式,揭示生活的本质的真实。《野草》、《故事新编》两个集子,就有不少的例证。即如一贯被誉为现实主义杰作的《阿Q正传》,同样使用了这种手法;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把它算作一个关于民族的历史性命运的寓言。

  奥地利作家卡夫卡,是善于运用隐喻与荒诞手法的表现主义文学大师。他以病态的幻想、非凡的讽刺,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异化现象。同时代人鲁迅,却以相同的手段,掊击异质的东方文明,一个“从来如此”的充满奴役与创伤的非人世界。他们一样怀着对人类的热爱与同情,一样的真诚而孤独;然而,卡夫卡是惊恐的、怯弱的,鲁迅则是镇定的、勇猛的。同是描绘个人与社会之间的二律背反。在卡夫卡,常常表现出世界和人的不可知性。他的寓言创作,基本上带有自发的、直觉的性质,而无须借助传统神化的材料求得周围世界的概念化;笔下的主人公,则一向带有普遍化的“个体”的表征,作为整个人类的模拟,意志消沉是难免的。鲁迅则不然。由于他的灵魂的深刻,作品不无某种形而上的意味,绝望与虚无便如此。然而,即便是绝望与虚无,作为反抗的目标,在他同样是可确定的实体。他的情节性文本,材料不是直接来自现实,就是来自野史,笔记,但却无一不经过理性的煅冶。就拿《故事新编》来说,《补天》的女娲胯下的小丈夫,《理水》的栖居文化山上的学者,种种荒诞的描写都加强了其中的现实感。历史与现实,由于事实上的惊人的相似,而有了艺术上的可倒错性。对于摧毁罪恶的世界,卡夫卡深感无能为力,反抗在他看来是没有意义的。鲁迅认为,即使旧世界的毁灭仍在不可知之数,也仍要作殊死的对抗。《铸剑》中的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与王头相搏噬的情节是荒诞不经的,但却惊心动魄。这样的复仇主题,不但卡夫卡的作品不可得见,战后西方的许许多多现代主义作家也都同样没有的。这是东方奴隶积郁了千年的愤火,经由一个深思、孤傲,而又蛮野好斗的作家而获得壮丽的焚烧!卡夫卡说他身上所有的,仅仅是人类的普遍弱点,不但于人类前途没有信心,于自己也没有一种确信。而鲁迅,虽然绝望于人类的境遇,却仍然相信人类自身;对于自己虽然也怀疑,也批判,也否定,但在复仇的时候,却宁可由自己判断,自己执行。生存状态决定了“表现”的内容,连同所有一切。

  此外还有语言。鲁迅的语言是最富于个性的。第一是反语。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苦心琢磨地运用这种充满悖论的语言了。它既不同于法国或德国式的雄辩,也不同于英国式的调侃,而是首先吸收了先秦诸子和唐代不合作文人的论辩与讽刺风格,结合所谓“刀笔吏”的地方文风的一种创造。锋锐,严密,简练,明快,执寸铁而杀人。第二是语意和语调的转折。这种转折,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是“曲曲折折”,“吞吞吐吐”;虽谓是不得不尔,却分明有意为之。它在作品中的大量罗布,使人立刻想起法国画家梵高的旋转般的笔触。然而,梵高是扶摇直上高空的飙风;鲁迅则指向地下,是在坚硬而密闭的黑暗深处左冲右突、蜿蜒流动的熔岩。这种美学效果,恰如德国的一位表现主义作家凯泽说的:“语言愈是冷静粗犷,情感愈将汹涌动人。”

  把鲁迅的文本从文学上作现实主义…表现主义的归纳,应当说是一种极其草率,甚至可以说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因为天才是无法归类的。事实上,这些文本也确乎包含了许许多多其他的成分。在这里,把两种主义看成为同一个符号,仅仅为了表明:鲁迅通过主客观的双向循环,以保存和发展生命为前提对艺术的支配这样一种精神态度而已。

  对于鲁迅这个新的灵魂时代的开路人,夏济安说过一段相当漂亮的话:“鲁迅面临的问题远比他的同时代人复杂得多,剧烈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正是他那一时代的论争、冲突、渴望的最真实的代表,认为他与某个运动完全一致,把他指派为一个角色或使他从属于一个方面,都是夸大历史上的抽象观念而牺牲了个人的天才。”

  危险的意义

  1 向权力挑战

  杜威说,任何思想家只消开始思维时,都多多少少把稳定的世界推入危险之中。

  鲁迅的反抗哲学,就显面而言,首先是对抗权力的;较之一般的异端思想,显然具有更为危险的颠覆性质。所以,在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统治时代,他理所当然地沦为流亡者。而文字,相应地,也就不能不成为御用文人狺狺而吠的对象。

  鲁迅的讲演《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从根本的意义上,讨论了文艺与政治的矛盾对立关系。他说:“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唯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所谓革命,在他看来即是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如何促使社会分裂和进步,也就是说,如何避免在“统一”的名义下剥夺个体,实行“不撄人心之治”,是余下的全部问题。

  2 向知识者挑战

  鲁迅曾经慨叹道:“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这种民族性格的养成,除了大一统的国家制度覆盖下的各种迫害之外,与数千年思想文化传统的教化浸淫也大有关系,尤其是知识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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