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锦骁略感意外,她说了这么多,祁望连一句反驳都没就答应了,这不是他的作风。
“事情谈完了?谈完了陪我出去走走吧。”他润过唇,站起,拂袖往外行去。
霍锦骁蹙蹙眉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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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晴好,稻田青青,在海风里轻摇慢摆。
“记得这地方吗?”
祁望带着她在田埂上缓缓走着。
霍锦骁当然记得,这是她初踏燕蛟时第一次出手杀人的地方。那时的她还稚嫩冲动,杀了海盗也不知善后,亏得他出现。
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自己看到树下他的衣角时心头的惊喜。为了帮与不帮燕蛟,他们起了小争执,她赌气说要脱离平南,他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说,只有他不要的人,从来没有不要他的人。
她的瀚海征程从燕蛟开始,可与他的矛盾也从燕蛟开始。
祁望沿着田埂一路向下,走过田间小屋,走过旧日哨岗,走过海边船坞……脚步很慢,慢得像把当年的腥风血雨再走一遍。
最后,他停在船坞前的临海山崖上。
远可观海,碧波万顷,无边无际;近能眺岛,草舒木展,满目葱郁。
昔日炮/火与刀戈尽皆遥远,生死化作心头朱砂,永难褪色。
“祁爷,你若有事,不妨直言。”猎猎海风将声音吹得破碎,她把被风刮乱的发勾到耳后,开口问他。
祁望负手而立,远观波澜壮阔,那是他这辈子心之所向。
“景骁,如今是不是我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你都觉得我别有目的?”他道,目色萧索。
霍锦骁站到他身边,久未言语。
“我从小在东海漂泊,每天都像站在刀尖之上,稍有不慎就覆顶之灾,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人心就在这样的步步为营中越变越冷酷,可再怎样硬,却还留着一丝软弱,祁望望向她,“你在率性而为之时,我却过着连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百转千回的日子,东海和云谷不一样,我们也不一样。”
违心的话说久了就变成真的,他也不记得自己曾是怎样的人,但谁不是从一个赤子过来的呢?
“祁爷……”他说着,她听着,竟不知能接何语。
“云谷是什么样的地方?我真好奇,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姑娘来?”祁望有些羡慕。
天下人心往的云谷,被喻作仙境,相必是个极好的地方,他这辈子,除了海还是海,刀口舔血半生,还没见过那样的地方。
“云谷只是普通小镇,无甚特别,只是里边的人,多是侠义之士,没有纷争。天下之大,若无纷争,处处皆是桃源。”霍锦骁道,“祁爷若有兴趣,待他日东海大定,我带祁爷去云谷玩,请你喝最烈的酒,吃最好的肘子,品最好的茶,看最美的日出。”
她的话,让人心往。
“你愿意带我去?”他问她。
他也不知,是东海大定更吸引他些,还是她口中描绘的云谷更吸引他,又或者有她,有东海,才是他最终所向往的地方。
“如何不愿意?你都带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为何不愿意带你去云谷?”她笑着反问。
“那好,一言为定!”他举起掌。
霍锦骁击之:“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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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祁望在燕蛟岛走了大半日,将平南的人撤回之事议妥,她才回去。
巫少弥还跪在院子里,这人犟得很,就算当下打晕扛回去,醒了还要过来。丁铃除了第一天还劝他,也劝霍锦骁之外,后来几天都不说话,只是在他晕阙时把人带回去,细心照顾。
正午的阳光烈烈浇在他头上,他被晒得脸色发白、嘴唇枯皱,眼眶里血丝满布,憔悴不堪,却仍是直挺挺跪着。霍锦骁越过他走到屋外,突然止步。
轻叹一声,她转头:“起来吧,别跪了。”
“师父原谅我了?”巫少弥大喜,一笑唇便绽裂几道细小伤口,血丝渗出。
“不原谅你又能如何?”霍锦骁过去扶他。
早就原谅了,不过是磨他性子而已。
“谢谢师父。”巫少弥松口气,站起时膝盖一酸,腿软倒,被她扶住。
她没说什么,只将手翻扣住他的脉门,灌入一股内力,像温暖的水和缓地从他的手上游向四肢百骸的经脉。他闭上眼感受着她的内力,很快运气全身,再睁睛时疲乏已消了泰半。
“跟我进来。”霍锦骁松手,转身进屋。
巫少弥随之慢慢踱进屋中,她已倒好了水递来,又叫他坐下。
“阿弥,此番我小惩大戒,望你引以为诫,我不希望再有下一回,可记住了?”她坐到他身边,正色道。
“弟子记住了。”巫少弥捧着水垂了头。
霍锦骁点点头,揭过此事,又道:“你的伤如何?”
“没什么大碍,有师伯的妙手回春,我没事。”巫少弥道。
“那也要好好休养,我下手重,你又跪了这些天,伤及经脉,不易调养,别留下病根。”她抬手摸摸他的头,又道,“我还等着你回来帮我。”
“师父,可是岛上出了事?”巫少弥闻言神色一凛,放下水。
“没,只是我打算整顿燕蛟,重新分派人手管理燕蛟岛。你一个人辛苦了这么久,我打算寻些人帮你。”她说着留意他的表情。
巫少弥并无异/色:“师父,不如让我跟着你吧。”
“我身边不用人。你还是继续负责卫所和战船,岛上的攻防工事仍交给你打理……”霍锦骁慢慢将这几日的想法与他一一说明。
“听凭师父吩咐。”巫少弥认真听完,不加思索应允。
霍锦骁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徒弟了,胆子大起来能把人吓死,在她面前又千依百顺。
不管如何,祁望和巫少弥能帮她,燕蛟的变革就容易得多,她将话锋一转,又道:“还有另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什么事?”他问道。
“关于你和丁姑娘的事。”门没关,霍锦骁一眼能看到倚在花池边的丁铃。
小姑娘垂着头百无聊赖站着,时不时看一眼他们这儿,在日头底下像簇漂亮的九重葛。
“我都听说了,这几天你伤重,全是她在照顾着。她一个姑娘家如此作为,便不用说,你也该心里有数。前天她哥哥来探我口风,问到你的亲事,因我未曾探明你的心事,便打了马虎眼,现在我问你,你和丁铃之间可有情?若是有情,我便出面替你求这门婚,她是姑娘家,这种事还得咱们男方主动,别伤了她的心,你莫像个二木头一样。”她正色问他。
“师父,若是无情呢?”巫少弥也看向院里的姑娘,目光复杂。
“若是无情,你就别耽误人家,当拒则拒,不要拖泥带水,会害了她。”霍锦骁说着不免心里奇怪,又问他,“怎么?你不喜欢她?我见你们两处得极好,还以为……”
巫少弥不语,想着连日来的种种,心也变得柔软。他怎会不喜欢丁铃?这么明快可爱的姑娘,像墙角横出的一枝九重葛,不期然撞入心里,就成了夏日一抹亮色,难以忘却。
可是这喜欢里似乎缺了些什么,他也不懂。
“阿弥?”霍锦骁见他发愣,唤了一声。
巫少弥回神:“我喜欢她,但是……师父,这事我自己来吧。”
“也好,感情这事,为师也是无能为力。你若定下便来和我说,我替你求亲。只一点,你记住,若两情相悦是皆大欢喜,若不能,你可千万留神,莫太伤她的心。”霍锦骁叮嘱他。
“我记住了。”巫少弥应下。
霍锦骁露出从前温柔的笑。小徒弟长大了,都到了娶亲生子的年纪,时光匆促,未留驻足之刻,连她也已年过双十,是个老姑娘了,仍孑然一人。
当初恨嫁,几年过去,经历种种,嫁不嫁人已无所谓。
便是一个人,也没见她把日子过得糟糕。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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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殿下的信。”
山崖边,海风次衣裳吹得如龙蛇狂舞。
佟叔向魏东辞呈上卷成细杆的信。
魏东辞慢慢展信,信上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他越看眉头越凝。
“公子,出了何事?”佟叔问道。
“‘周阳’醒了。”他冷道。
周阳是当初派去漆琉的细作,但他说的这个,却是献上海图的假周阳。此人在运送红夷大炮的过程之中遭到灭口,受了重伤被他救下,关在霍翎那儿一直昏迷不醒。
七天前,‘周阳’终于醒了。
除此事外,霍翎这密信里还写有一事。
海神三爷,仍在。
作者有话要说: 唔……再有一个月左右可完结?我要给新坑打打广告了?
☆、战起
“好吃吗?
丁铃趴在桌上; 看着巫少弥夹起个锅贴送入口中; 便满眼期待地问他。
锅贴是她做的。
巫少弥塞了满口锅贴,只知道点头; 丁铃看得嘻嘻直笑。燕蛟岛人人惧怕的巫公子,其实就是个不擅言辞的憨小子,她一点儿都不怕他。
屋门敞着; 风徐徐而入; 吹得人舒坦。长廊下走来几人,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倒都驻足。
“爹娘死得早; 我这妹子一直跟着我在船队里混,我是个大老粗,也不懂教养她,纵出她一身野性; 从不肯安静。”丁喻站在门外,不无感慨。
“长兄如父,丁大哥已经做得很好了。”霍锦骁站在他身边含笑道。
今早她过来看巫少弥; 半途遇见丁喻,便一起过来。
“嗐; 好什么?我愁死了,愁她的婚事。”丁喻粗叹道。
对巫少弥他还是满意的; 毕竟巫少弥与丁铃年岁相当,模样清俊,能力出众; 身边也没有莺莺燕燕环绕,怎么看都是良配。不过最近他有些不满,暗示了几番,这对师徒都没有动静,他就快憋不住了。
“小景,我不妨与你直言,我丁喻就这一个妹子,谁要是娶了她,我就拿我半个船队做她的陪嫁!不过如果有人敢辜负她,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替她讨回来。”见霍锦骁有些沉默,他又抛出句话。
霍锦骁神情一凛。
丁喻的半个船队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燕蛟三分一的船力。若巫少弥真与丁铃成亲,就等于牢牢握住这些船力,日后不管他是留在燕蛟还是自求发展,这些船力足够他在东海立足,且还有了丁喻这个靠山,可谓前途敞亮。而对丁喻来说,这一年多他们留在燕蛟,许多船员已经习惯安稳日子,不愿再漂泊,这大概是人的通性,年轻时喜欢闯江湖,上了年纪就好安稳。丁喻也想替自己的属下求一方安稳乐土,燕蛟是最好的选择,借丁铃的婚事,他就能顺理成章的促成这事。
联姻这种事,在门阀世家是巩固地位的方式,在东海便是扩展实力的手段。丁喻说这样的话,便意味着巫少弥和丁铃的感情不再是两个人的事,已经成为两个势力之间的长远合作的隐形契约。
“丁姑娘有丁大哥这样的兄长,实乃人生之幸。”霍锦骁笑道,心里却有些发沉。
前半句是诱惑,后半句是威胁。
这事若处理不当,无异是替燕蛟惹来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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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阳光花白,海风都带着热气,下人们在院子里洒水降暑,地面被浇得湿漉漉。霍锦骁忙里偷闲躲在树荫下吃井水湃过的西瓜,那股冰爽直冲脑门。
吃了两大块瓜,她洗净手,摸着肚皮歪在藤椅上,叹道:“好久没这么舒坦了。”
“女海枭不好当吧?”东辞坐在一旁泡茶,闻言笑她。
“可不是。”操心岛务不够,还得管人婚事,她自己都没嫁出去呢!
霍锦骁看着东辞行云流水的泡茶动作,只觉赏心悦目。
“不止,还要查三爷和红夷火炮。”东辞递了杯茶给她。
霍锦骁抱住脑袋:“别说了,我的脑袋。”
东辞把茶搁她面前,道:“小梨儿,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平南?”
“怎么了?”霍锦骁见他神色有异,就收了玩笑的心。
“我接到殿下的信,海神三爷还在东海,而红夷火炮也被运往东海。平南的船队比燕蛟大,海事活动也多,消息会比这边灵通些,我想去平南打探消息。”他道。
“三爷还在?可有人亲眼见过?”霍锦骁惊道。
“那倒没有,只是三爷的命令不断传出,漆琉岛也没有动静,所以梁同康恐怕不是海神三爷。”东辞解释。
梁同康的死,是个难解的谜。他们一直觉得他是海神三爷,可如今看来却不像那么回事。
“昨天我见过祁爷,他说大概还要五六日。平南的人要撤回去,需要时日。”霍锦骁盯着东辞,忽然又问,“东辞,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东辞拈起六角梅花杯,小啜一口,道:“没,只有些疑虑不解之处,尚未厘清。”
霍锦骁挑了眉,朝他挨近:“东辞,你可别骗我!”
她被祁望和巫